期末考试的结束，给澄明中学的高二上学期画上了一个仓促的句号。寒假来临，校园瞬间空荡下来，仿佛连喧嚣都被冻僵在冰冷的空气里。
对陆延而言，这个假期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短暂的休整，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原。
他没有参加任何同学聚会，拒绝了周哲几次三番的邀约。大部分时间，他把自己关在空旷冰冷的家里——那栋奢华却毫无人气的别墅。父母忙于年终应酬和集团事务，很少露面，偶尔碰面，也是相顾无言的沉默，或者父亲几句关于学业和竞赛的、公式化的询问。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每天清晨准时起床，在家庭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到力竭，然后洗澡，吃饭，接着便是一整天扎在书房里，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竞赛习题、英文原版书籍和父亲安排的、远超高中范围的商业案例分析。
他的生活规律得可怕，也空洞得可怕。没有情绪波动，没有娱乐消遣，甚至连表情都吝于给予。佣人小心翼翼地将饭菜送到书房门口，往往几个小时后原封不动地端走。他瘦了很多，原本清俊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显得轮廓更加锋利，眼神也更加深邃沉寂，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精力耗尽无法再思考的瞬间，他才会允许自己短暂的失控。他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手背上那道己经结痂、却依旧狰狞的伤疤。那是他砸碎玻璃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内心永难愈合的伤口。
林溪。
这个名字像一道咒语，每次无声地念起，都会带来一阵尖锐的、弥漫至西肢百骸的疼痛。他不再愤怒，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抛弃的荒凉。
他用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习麻痹自己，试图将那个名字，那个身影，连同所有相关的记忆，彻底从脑海里格式化。但有些东西，越是压抑，反弹得就越是凶猛。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的第七中学，也迎来了寒假。
七中是寄宿制管理，假期开始，大部分学生都拖着行李兴高采烈地回家了。林溪是少数几个申请假期留校的学生之一。她对父母解释，七中的学习氛围好，图书馆资源丰富，她想利用假期查漏补缺，全力冲刺。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父母虽然心疼，但也只能支持，只是反复叮嘱她注意身体，常打电话。
空荡的宿舍楼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显得格外冷清。林溪的寝室只剩下她一个人。白天，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冰冷空旷的图书馆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发了疯一样地学习，尤其是数学和物理，这两门她曾经的弱项，也是她认为与陆延差距最大的地方。
她必须努力，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这不仅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似乎也成了证明自己、或者说，是与过去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进行无声对抗的唯一途径。
只有把自己累到极致，晚上回到冰冷的宿舍，她才能倒头就睡，避免陷入那些无休无止的回忆和思念之中。
然而，身体的疲惫无法完全阻挡心灵的触景生情。七中校园里种了许多梅花，寒假里正值花期，暗香浮动。偶尔闻到那清冷的香气，她会恍惚想起澄明中学教学楼下的那几株梅花，想起某个课间，他抱着作业本从花树下走过，花瓣落在他肩头的瞬间。
她会用力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然后更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习题中。
除夕夜，她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窗外是万家灯火，鞭炮声此起彼伏，洋溢着团圆的热闹。而她的宿舍里，只有一盏孤灯，一桌冰冷的习题，和一个对着手机里全家福照片默默流泪的她。
妈妈打来视频电话，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消瘦的脸颊，在电话那头心疼得首掉眼泪。
“溪溪，要不还是回家来吧？一个人在外面太辛苦了……”
“妈，我没事。”林溪用力挤出笑容，擦干眼泪，“我真的挺好的，学习很有进展。等考上好大学，一切都好了。”
她像是在对母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绝望的催眠。
寒假过去大半，年味渐渐淡去。这天下午，林溪像往常一样，在七中图书馆闭馆后，决定去学校附近最大的新华书店看看，买几本新的参考书。
书店里暖气开得很足，人不多，十分安静。她穿梭在高大的书架间，仔细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书目。
就在她踮起脚尖，想去够书架顶层的一本《高等数学奥赛精讲》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伸过，轻松地帮她取下了那本书。
“是这本吗？”
一个低沉、熟悉到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声音，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林溪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时间，空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陆延。
他就站在她身后，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身形也比记忆中清瘦了不少。他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参考书，深邃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翻涌而起的巨大波澜，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脆弱。
世界喧嚣又寂静。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反应。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林溪……”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确认般的、近乎梦呓的语气。
这两个字像解开了她的定身咒。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父亲冰冷的威胁，母亲“温和”的劝告，像潮水般涌回脑海！
不能！不能被他找到！不能有任何牵连！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像是要避开什么可怕的瘟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而疏离的话：“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甚至不敢去拿他手里的那本书，转身，像逃离地狱一样，跌跌撞撞地朝着书店门口狂奔而去！
陆延还维持着递书的姿势，僵在原地。她刚才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备。认错人了？怎么可能认错？！那个刻在他骨子里的身影，那个让他夜不能寐的名字！
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一种混合着巨大失落、被否认的愤怒以及更深切痛楚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他还有太多的话要问，太多的不甘要宣泄！
他扔下那本参考书，迈开长腿，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林溪冲出书店，寒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恐慌。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然而，她的速度远不及他。
在书店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她的手臂被人从后面猛地抓住！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轻微的颤抖。
“放开我！”林溪惊恐地挣扎，声音带着哭腔。
陆延将她扳过来，迫使她面对着自己。他的呼吸因为奔跑而急促，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地锁住她。
“认错人了？”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扭曲，“林溪，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试试？”
他抓着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痛苦。
林溪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决堤而出。她不再挣扎，只是绝望地看着他，摇着头，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放开我……我们不能……不能……”
“为什么？！”陆延低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就因为我家？就因为我爸那些屁话？！所以你就要像个懦夫一样逃走？！连一句解释、一句告别都没有？！林溪，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你为我哪怕抗争一下吗？！”
他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疼痛。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林溪泣不成声，巨大的压力和委屈让她几乎崩溃，“是因为我……我害怕……我不能连累我爸妈……我赌不起……陆延，我赌不起啊！”
她终于说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恐惧。不是不信任他，而是现实太沉重，沉重到她稚嫩的肩膀根本无法承受。
陆延看着她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样子，听着她绝望的哭诉，胸口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心疼。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
“所以……你就单方面判了我死刑？”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荒凉，“甚至连上诉的机会都不给我？”
林溪只是哭，无法回答。
就在这时，陆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拗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父亲”。
那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将两人之间那点刚刚升起的、脆弱的情感连接再次斩断。
陆延看着那个名字，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刚才那一丝脆弱和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缓缓地松开了抓着林溪的手。
林溪也看到了那个名字，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像是终于找到了逃离的理由，猛地向后退去，慌乱地擦着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了痛苦、不舍和决绝。然后，她转身，跑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这一次，陆延没有再追。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在视线里彻底消失。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着，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促。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臂的温度和泪水的冰凉。
然后，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破碎的笑容。
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就不只是他的家庭。
还有她的恐惧，她的不敢赌，她的……放弃。
他掏出那个依旧在震动的手机，看也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了旁边的墙壁！
“啪——！”
一声脆响，手机瞬间西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
世界，终于清静了。
也，彻底死寂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藏于诗端的你(http://www.220book.com/book/XYQ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