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实验课的余波尚未在林溪心中平息，另一场风暴又悄然而至——这次来自英语课堂。
年轻的英语老师Ms.李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宣布：“同学们，为了迎接下个月的校园英语文化周，我们班要排演一个英语短剧参加比赛！剧本我己经选好了，是《小王子》的经典片段！”
教室里响起一阵兴奋的议论声。《小王子》的故事纯净而深刻，很适合改编成话剧。
“现在，我们来分配一下主要角色。”Ms.李拿着名单，目光在教室里扫视，“小王子这个角色，需要纯净的气质和不错的英语口语……陆延，你来扮演小王子，怎么样？”
这个决定毫无悬念。陆延的外形、气质和常年接近母语水平的英语口语，让他成为小王子的不二人选。他甚至没有推辞，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那么，玫瑰的角色……”Ms.李的视线在几个英语成绩好、外形出色的女生身上流转，最终，落在了微微低着头、试图减少存在感的林溪身上。
“林溪。”
被点到名字的林溪浑身一颤，愕然抬起头。
“你的英语发音很标准，情感也细腻，你来扮演玫瑰，可以吗？”Ms.李微笑着，语气带着鼓励。
Rose. 玫瑰。
那个骄傲、脆弱、口是心非，对小王子怀着深深依恋却又用尖刺保护自己的玫瑰。
让她和陆延，在舞台上，扮演这样一对充满羁绊的角色？
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自己不行，说她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对着陆延，演绎那样复杂的情感。
“老师，我……”
“就这么定了！”Ms.李显然没注意到她的挣扎，愉快地一拍手，“其他角色我们这样分配……周哲，你来当叙述者。温妍，你扮演狐狸……”
后面的话，林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坐在座位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斜后方的、平静无波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背上，几乎要灼穿她的校服。
温妍兴奋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的天！玫瑰和小王子！溪溪，这是什么命中注定的剧本！”
命中注定？林溪只觉得这是命运的恶作剧。这简首比物理实验课的分组更让她无所适从。
下课铃响，Ms.李嘱咐道：“主要角色的同学午休时到小会议室集合，我们先对一下词，熟悉一下剧本。”
午休时分，林溪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磨磨蹭蹭地走向小会议室。推开门的瞬间，她看到陆延和周哲己经在了。陆延正低头看着剧本，侧脸在从窗户透进的陽光下，显得安静而专注。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
林溪的心脏又是一记猛跳，慌忙避开视线，找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剧本，指节泛白。
周哲看看陆延，又看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的林溪，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打破了沉默：“哟，我们骄傲的玫瑰来了？怎么离我们小王子那么远？剧本里你们可是相依为命的。”
林溪的脸瞬间爆红，头垂得更低了。
陆延淡淡地瞥了周哲一眼：“就你话多。”
周哲耸耸肩，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但眼里的戏谑丝毫未减。
Ms.李很快也来了，排练正式开始。
最初的对手戏，是玫瑰与小王子在B-612星球上的日常。玫瑰骄傲地展示着自己仅有的西根刺，宣称可以抵挡老虎；小王子则天真地信以为真，细心地为她浇水、盖玻璃罩。
林溪捧着剧本，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不敢抬头看站在她对面的陆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控制自己不要落荒而逃上。
“Rose, you are so beautiful... but you are empty.” （玫瑰，你很美……但你是空的。）陆延念着小王子的台词，他的英语发音纯正而清晰，带着一种干净的少年感，却又奇异地贴合角色那份纯真的困惑。
轮到林溪的台词，她却卡壳了。剧本上，玫瑰应该骄傲地反驳：“I am y! I have thorns!” （我不是空的！我有刺！）可这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林溪，放松点。”Ms.李温和地提醒，“找到玫瑰那种骄傲又脆弱的感觉。你可以看着陆延，把他当成你的小王子，试着把情感带进去。”
把他……当成她的小王子？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得林溪魂飞魄散。她被迫抬起眼，看向陆延。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带着一种等待的耐心。陽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柔和的光晕，他站在那里，真的像一位来自遥远星球的、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林溪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慌张失措的影子。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他和她，以及手中这页写满了羁绊与分离的剧本。
一种奇异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被情境推动的宿命感，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狂跳的心脏，再次开口，声音虽然依旧不大，却清晰了许多，带上了一丝玫瑰应有的、脆弱的倔强：
“I am y! I have thorns!”
她念出来了！
Ms.李满意地点点头：“好，有进步！保持这个状态！”
接下来的排练，林溪依旧紧张，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无法投入。她强迫自己进入角色，借着“玫瑰”的身份，去表达那些她现实中绝不敢流露的情绪。
而当陆延念着那些属于小王子的、温柔又带着伤感的台词时，她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在对着剧本念，而是在透过角色的面具，与她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清香，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能看清他念台词时，嘴唇开合的细微弧度。
有一次，按照剧本要求，小王子需要为玫瑰盖上玻璃罩（用一个道具象征性地演示）。陆延上前一步，做出一个虚拟的、轻柔的覆盖动作。
他靠近的瞬间，林溪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他校服的布料几乎要擦到她的手臂，他温热的呼吸似乎拂过了她的额发。她全身的感官都在叫嚣着他的存在，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只是完成了一个剧本动作，随即就退了回去，神色如常。
可林溪却觉得，那个被“覆盖”的瞬间，像一个温暖的茧，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那种被珍视、被保护的感觉，与物理实验课上那个挡在前面的手臂，奇异地重合了。
排练间隙，周哲凑到陆延身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语气戏谑：“喂，我说，你跟咱们‘玫瑰’对戏的时候，眼神挺到位啊？不像演的。”
陆延正拿起水瓶喝水，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水面晃动出细微的涟漪。他没有看周哲，目光淡淡地投向窗外，语气平静无波：“专心你的台词，叙述者先生。”
周哲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撇了撇嘴，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真正的考验，来自于玫瑰那段著名的、在小王子离开后的独白。
剧本里，当小王子决定离开B-612星球，去其他星球游历时，骄傲的玫瑰终于卸下了伪装。她叫住他，对他说：
“I have been silly,” she said to him, at last. “I ask your fiveness. Try to be happy…” （“我一首很傻，”她终于对他说道，“请你原谅我。祝你幸福……”）
“Don't stand there like that. It is your decision to go. Now go.” （“别那样站在那里了。既然你决定要走，那就走吧。”）
“Don't stand there like that.” （“别那样站在那里了。”）
这段台词，充满了爱、悔恨、放手和无法言说的悲伤。需要极强的感染力和情绪张力。
第一次排练到这里时，林溪再次卡住了。她看着那段英文，每一个单词都认识，却无法将它们串联成一句饱含情感的告白。她试了几次，声音干涩，情绪完全不对。
“对不起……”她沮丧地低下头。
“没关系，这段确实有难度。”Ms.李安慰道，“林溪，你要想象那种感觉，你非常非常在意一个人，但你却要用最冷漠的语言把他推开，因为你知道他注定要离开。那种口是心非的痛楚……”
口是心非的痛楚……
林溪的心被狠狠戳中了。这不就是她面对陆延时，最真实的内心写照吗？因为觉得遥不可及，所以只敢远远看着，用沉默和躲闪来掩盖所有汹涌的情感。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陆延。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平静疏离，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在透过“玫瑰”，努力地理解着什么。
那一刻，林溪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借着角色的外壳，将自己真实心事宣泄而出的冲动。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将Ms.李描述的那种情绪，和自己内心深处对陆延那份无法言说的、酸涩的暗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当她再次睁开眼，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细微的、真实的颤抖：
“I have been silly... I ask your fiveness. Try to be happy…”
她的目光，不再是躲闪的，而是勇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望向了陆延。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扮演小王子的同学，而是那个她深深喜欢着、却注定要远离的少年。
“Don't stand there like that. It is your decision to go. Now go.”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排练室里，带着一种强忍的哽咽和故作坚强的冷漠。
“Don't stand there like that.”
最后一句重复，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迅速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排练室里一片寂静。
Ms.李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Perfect! 林溪！就是这样！太棒了！就是这个情绪！”
周哲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有些讶异地看着林溪，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时安静得像背景板的女生。
而陆延。
他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小王子的姿势，目光却牢牢地锁在林溪低垂的头顶上。他的嘴唇微微抿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惊讶，是触动，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用力攥紧剧本、指节发白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安静的女孩体内，蕴藏着怎样丰富而汹涌的情感世界。
那段独白，不像是在演戏。
倒像是……她的某种真实剖白。
这个认知，让陆延的心湖，第一次被投入了一颗名为“林溪”的石子，漾开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涟漪。
排练结束，大家都有些疲惫。周哲嚷嚷着口渴，跑出去买水了。Ms.李交代了几句后续安排也离开了。排练室里只剩下林溪和陆延，还有一个负责道具的女生在角落整理东西。
林溪还沉浸在刚才那段独白带来的情绪震荡里，有些虚脱般地坐在椅子上，不敢看陆延。
陆延看了她一眼，走到自己的书包旁，从里面拿出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他拿着水，似乎犹豫了一下，朝着林溪的方向走了过去。
林溪感觉到他的靠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
他……要做什么？
就在陆延距离她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那个整理道具的女生忽然抱着一堆东西走过来，笑着对陆延说：“陆延，能帮我把这箱道具搬到隔壁储藏室吗？有点沉。”
陆延的脚步顿住，看了一眼林溪，又看了一眼女生怀里那箱确实不轻的道具。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将那瓶本欲递给林溪的水，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对那女生点了点头：“好。”
他接过箱子，跟着女生走出了排练室。
那瓶水，就那样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在从窗户透进的陽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
林溪看着那瓶水，又看看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刚刚因为那段成功独白而升起的一点点勇气和暖意，瞬间冷却了下来。
他刚才……是打算把水给她的吗？
还是，那瓶水本来就是他准备自己喝的，只是恰好放在了那里？
她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他排练时那专注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他此刻的离开是巧合还是……一种无言的回避。
下午的课程，林溪依旧魂不守舍。排练室里的一切，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那段倾注了真实情感的独白，以及那瓶最终未送出的水，在她心里反复拉锯。
放学后，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个女生打断，如果陆延真的把那瓶水递给了她，她会怎么样？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
现实是，他们依旧只是同学，是话剧里的搭档。所有的微妙和悸动，都发生在台词里、眼神中，和那些无人知晓的瞬间。一旦离开那个特定的情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晚上，她再次翻开草稿本。今天，她有太多需要记录，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先写下了被指定为玫瑰时的慌乱，然后着重描述了那段独白时，她借机宣泄的真实情感。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她才缓缓写下关于那瓶水的疑问：
剧本之内诉衷肠，
本以为借壳可胆壮。
之 于幕后天光后，
外是疏离纸一张。
藏头诗——“剧本之外”。是的，所有的情感波动，似乎都只存在于剧本构建的那个特定时空里。一旦脱离，便是疏离。
她在下面补充写道：
他说台词的时候，真的只是在演戏吗？
他走过来，是真的想给我水吗？
为什么每一次，在我觉得靠近了一点点的时候，总会有什么把我们推开？
物理实验课的短路，话剧排练的打断……
像是命运在提醒我，不要痴心妄想。
可是……我的心，己经不听话了。
合上本子，她将脸埋进臂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甜蜜的酸楚。
与此同时，陆延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物理习题，却久久没有落笔。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排练室里，林溪念出那段独白时的声音。那带着颤抖的、强装冷漠的语调，和她当时望着他的、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与泪光的眼睛。
那不像表演。
那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他无法再简单地用“同学”或“搭档”来定义她。
他想起她平时安静的样子，想起她慌乱时红透的耳根，想起物理实验课上她专注连接电路的侧脸，也想起她念出“Don't stand there like that”时，那几乎要碎裂的坚强。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合上了习题册。
拿起手机，无意识地翻动着班级群聊的名单，手指在“林溪”这个名字上停顿了片刻。
最终，他还是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有些界限，在未明确之前，不宜轻易跨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城市的灯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许久，他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声，声音轻得仿佛会被夜风吹散：
“Rose...”
也不知道，是在呼唤那个剧本里的角色，还是那个扮演角色的、安静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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