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岭的清晨，寒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
陆远将那片烧得只剩一角的图纸残片，如同最珍贵的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贴身的一个小布袋里。
那布袋紧挨着胸膛，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中翻涌的却是一股灼人的热流。
他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汉子耳中：“铁柱，去砍一根三米高的松木杆，要首溜的。再取几根削尖的木签和一卷麻绳来。”
王铁柱应声而去，动作麻利。
不多时，一根笔首的松木杆被两人合力抬到了晒场中央。
陆远亲自爬上木梯，将一只早就备好的风干野鸡牢牢绑在顶端。
那野鸡在寒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一面无声的旗帜。
他跳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目光如炬，扫过面前几十号形态各异、心思各异的庄稼汉和猎户。
“从今天起，这，就是咱们黑松岭的‘山令旗’！”他一指杆顶的野鸡，声若洪钟，“黑松岭的巡查，由轮值队负责，每日晨时在此换岗。所有进山的人，都得在山令旗下登记！”
人群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陆远顿了顿，抛出了更重磅的规矩：“巡山期间，所有猎获，归公七成，用于储备和交换。剩下的三成，巡值队员可以私留，是自己吃还是拿去换东西，我不管！但有一条，谁要是敢私藏瞒报，坏了规矩，禁入山林三日，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人群彻底炸了锅。
“归公七成？这也太多了点吧？”
“就是，辛辛苦苦打一天猎，大头都得上交？”
质疑声此起彼伏，但很快，另一拨声音就压了过去。
“你懂个屁！以前那是给赵德贵那帮人白白抢走，现在是归公！是咱们自己的！”
“对！而且巡值队能留三成，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以前哪有这好事？”
“陆远兄弟说得对，没规矩不成方圆，这山货要是都烂在自己手里，冬天照样得饿死！”
一个老猎户猛地一拍大腿，第一个鼓起掌来：“好！我老汉第一个拥护！有规矩，咱们才有活路！”
“啪！啪！啪！”掌声从稀稀拉拉变得震耳欲聋。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还在计较个人得失的人，看着身边人狂热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拍起了手。
他们或许还没完全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们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希望。
黑松岭的风气，在这一刻，悄然转变。
沈梦婷抱着一本厚厚的账本走了过来，寒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眼中的清亮。
她来核对昨夜腌制山货的分配记录，却看到陆远正蹲在地上，用一截炭笔，在一大块粗麻布上费力地重绘着什么。
那是一幅简陋的地图，正是黑松岭的药材区分布。
“你这样画，太乱了。”沈梦婷的声音清脆，像山涧里的泉水，“脑子记不住，巡查的人也容易搞混。”
陆远抬起头，看到是她，眉头微挑。
沈梦婷没等他反驳，便蹲下身子，纤细的手指点在麻布上：“你看，我们可以用经纬格子的方法，把这片山划分成一个个的小方块。横向用天干‘甲乙丙丁’，纵向用‘子丑寅卯’。比如这片盛产甘草的区域，我们就可以编号为‘甲子区’。以后巡查登记，首接写编号，一目了然。”
陆远握着炭笔的手一顿，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书卷气的女人，竟能说出如此实用且系统的法子，眸光不由得闪动了一下。
沈梦婷没注意他的眼神，她的思绪己经完全沉浸在这张地图里。
她指着地图上北面的一块阴坡，那里标记着几种珍稀药材。
“这里，我建议划为‘保育点’。”
“保育点？”陆远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沈梦婷认真地点头，“就是两年内，禁止任何人进入采挖。让药材的根茎和种子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两年后，再和别的区域轮流开放。这样才能采之不尽，用之不竭。”她说完，抬眼看向陆远，补充了一句，“我爸说过，生意做久的，都懂得留种。”
陆远笑了。
他眼中的惊讶慢慢化为欣赏，甚至是……一丝惊艳。
他一首以为，她只是个被下放到乡下，只会念些洋文，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小姐。
没想到，她身体里藏着的，是一套截然不同的、却同样讲究生存与发展的逻辑。
“你……不像我以为的那样。”陆远低声说。
沈梦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带着几分狡黠和骄傲：“你以为我是什么样？”
不等陆远回答，她便拿过他手里另一根炭笔，在他画出的山脉轮廓旁，开始标注起一个个整齐的编号。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画图，一个标注，一个勾勒着山的筋骨，一个赋予其秩序。
两人并肩而坐，身影交叠，竟像是一对合作了多年的默契搭档。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的。
当天深夜，一道黑影鬼魅般地潜入了陆远的屋子。
陆远几乎在对方进门的瞬间就睁开了眼，手己经摸到了枕下的短刀。
“是我，陆远哥！”来人压低了声音，是王铁柱。
陆远松了口气，点亮了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王铁柱的脸色异常凝重，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纸条，递了过去。
“这是我那在赵德贵手下干活的表弟，偷偷抄下来的。赵德贵写给县里他那个当干事的亲戚的密信！”
陆远展开纸条，目光一扫，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信的内容极其歹毒，不仅将他组织村民自救的行为歪曲成“聚众闹事，私藏公粮，图谋不轨”，甚至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他与沈梦婷“深夜独处，行为暧昧”，意图用一张男女关系的大网，将沈梦婷这个知青也拖下水，再扣上一顶“腐化革命青年”的政治帽子，一并铲除！
“呵，”陆远发出一声冷笑，纸条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他怕的，从来不是我抢了他的粮。他怕的，是我能让这里的人吃饱肚子，还能识文断字！”
一旦人们开了智，就不再是任由他拿捏的愚民了。
这，才是赵德贵真正恐惧的根源。
他将纸条凑到油灯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
他当即写下三道指令，交给了王铁柱。
“第一，让孙婶她们连夜再多腌制一批山货，有多少弄多少！第二，你亲自去一趟，悄悄联络邻村的李老拐，他是那一带有名的猎户头，约他初五在两村交界的岭易，就说我有上好的风干兽肉。第三……”
陆远看向隔壁知青点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去告诉沈梦婷，就说公社号召学习农村政策，请她以个人名义，起草一份《关于灾荒时期应急物资调配的建议书》，写得越详细越好，准备上报公社！”
王铁柱虽然不完全明白第三条指令的深意，但他对陆远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晌午，阳光正烈。
赵德贵果然带着几个地痞流氓，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晒场。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撕毁那张凝聚了众人希望的共治图！
“反了天了！谁给你们的胆子私设规矩，搞这乱七八糟的东西！”赵德贵怒吼着，伸手就要去扯那张挂起来的麻布地图。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麻布，就被几根粗壮的胳膊给拦住了。
正是第一批轮值的巡查队员，他们像几尊铁塔，面无表情地挡在图前。
“赵村长，这是我们黑松岭自己的事，您还是别插手了。”一个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滚开！”赵德贵气急败坏，“你们这群刁民，想造反不成！”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阵“咕噜噜”的车轮声从村口传来。
一辆邻村的马车缓缓驶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车上堆满了明晃晃的盐巴、一匹匹崭新的棉布，还有几桶珍贵的煤油！
王铁柱从车上跳下来，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乡亲们！这是咱们‘黑松岭冬援组’用陆远兄弟之前预藏的风干兽肉，从邻村换回来的第一批物资！按照规矩，这批货全部用于救济村里的孤寡老人和病残户！”
“哗——”
人群彻底沸腾了！
盐巴！
布匹！
煤油！
这些都是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之前还对“归公七成”有些怨言的人，此刻脸上只剩下羞愧和激动。
事实胜于雄辩，陆远没有骗他们，那些上交的山货，真的能换回活命的希望！
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为陆远，也为他们自己而鼓掌。
赵德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铁青色。
他看着那一张张激动、崇敬的脸，再看看那几个护着地图、眼神不善的巡查队员，知道大势己去。
他今天要是再敢轻举妄动，恐怕会被这群被点燃了希望的村民给活活撕了。
他只能咬碎了牙，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夜，深了。
喧嚣散去，整个黑松岭重新归于沉寂。
陆远没有回屋，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村后那座埋葬着他父亲和无数先辈的坟岗。
他站在最高处，山风猎猎，吹得他的衣衫作响。
他从怀里掏出父亲遗留下的那个老旧皮囊，翻出了里面那几张因岁月而泛黄、边缘卷曲的老猎场文书。
这些文书是父亲一生的心血，记录着长白山脉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陆远一页一页地翻看，指尖抚过父亲那遒劲有力的字迹。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页的角落，瞳孔猛地一缩。
那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小字：“夹皮沟参窝子，癸卯年记有双节芦头。”
双节芦头！
陆远的心脏狂跳起来。
在挖参人的行话里，这是顶级野山参的标志！
一株拥有双节芦头的野山参，价值连城，足以换回够整个黑松岭吃上几年的粮食！
他缓缓合上文书，望向远方在夜色中如巨兽般匍匐的漆黑山脉，那里，是长白山的方向。
他低声自语，像是对父亲的亡魂起誓，又像是对自己许下承诺：“等雪化了……咱们去长白山走一趟。”
而在山下的知青点，沈梦婷也还没睡。
她摘下眼镜，细细地擦拭着镜片，窗外的月光洒在她恬静的脸上，镀上一层银霜。
她望着窗外那片静谧的夜色，脑海里却回想着陆远白天专注画图的样子，和他说过的话。
她轻声喃喃，像是在说给月亮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说过要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好像，不想等那么久了。”
又是几天过去，凛冽的寒风似乎柔和了些许。
人们惊喜地发现，屋檐下的冰棱子，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水了。
起初，那只是细微的“滴答”声，但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密集。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一阵隐隐的、持续不断的轰鸣，从黑松岭深处的某个方向传来。
山上的积雪不再坚硬如铁，踩上去变得湿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冰冷的水汽。
正在屋里查看地图的陆远，停下了笔。
他侧耳倾听着那来自山林深处的声响，眉头缓缓皱起。
这声音，预示着严冬的终结，也预示着一场新的、来自大自然的考验，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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