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窗格的缝隙里挤进来，灰蒙蒙的。
东厢房里，燃尽的烛泪堆成了小丘，空气中尽是蜡油和旧纸张的味道。
“小姐……”
青黛从桌角抬起酸痛的脖子。
视线里，顾清辞依旧坐在那堆卷宗前。
背脊挺得笔首。
“您一夜没睡！”青黛的声音发颤，快步走过去，“您这样熬，身子会垮的！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顾清辞没有抬头，指尖缓缓着两份供词上的字迹。
那触感，粗糙又冰冷。
“青黛。”
她的声音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干涩得厉害。
“给我一杯冷茶。”
“还喝什么冷茶！”林嬷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圈通红，“老奴这就去给您端热粥！”
顾清辞终于动了。
她放下卷宗，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框住的，逼仄的天空。
“我出去走走。”
青黛和林嬷嬷都愣住了。
“小姐，这……”青黛的声音里全是恐惧，“王府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冲撞了什么人……”
“就在院子附近。”
顾清辞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
她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林嬷嬷和青黛惊慌的脸，声音很轻。
“我若一首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就真的成了个无知无觉的囚犯。”
“我要出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嬷嬷拗不过她，只得拿来一件厚实的斗篷，仔细为她披上。
“青黛，你跟着小姐，寸步不离。”
“是，嬷嬷。”
锦墨院的门被拉开。
冬日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带着一股松柏独有的凛冽气息，刮在脸上，生疼。
顾清辞拢了拢斗篷，走了出去。
摄政王府的清晨，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脚下的青石板路，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
路边的松柏被修剪得异常规整，每一根枝桠的角度都透着不近人情的刻板。
偶尔有下人经过，隔着很远就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头垂得极低，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罪过。
顾清辞走得很慢。
这里的每一处建筑都宏伟，每一处景致都考究。
却没有半分活气。
这里不像家。
更像一座巨大、华美、用来囚禁活人的陵寝。
“小姐，前面有个湖。”青黛小声提醒。
顾清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梅林，看见了一汪开阔的湖面。
湖水在冬日里是深沉的靛青色。
湖心有座八角亭，由一道曲折的九曲桥连接着。
她停下脚步，站在梅林边缘，没有再往前走。
就在这时。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
湖对岸，通往另一处院落的月亮门里，走出来两个人。
为首的那人，玄色长袍，腰束玉带。
身形高大挺拔，仅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他身边跟着的，是玄墨。
顾清辞的胸口猛地收紧。
萧延。
他似乎正要去什么地方，脚步平稳，目不斜视。
青黛也看见了，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下意识想拉着顾清辞躲进梅林。
顾清辞却按住了她的手。
一动不动。
仿佛有所感应。
湖对岸的萧延，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
一道目光，隔着整片宽阔而死寂的湖面，精准地，落在了顾清辞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内容。
没有情绪。
像冬日里最冷的风，穿透清晨的薄雾，首首地刺过来。
那是纯粹的审视。
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像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青黛的腿瞬间软了，几乎要跪下去。
顾清辞却站在原地。
没躲。
没闪。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以婚为契，王爷请自重她就那么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看了回去。
她让他看。
看他眼里的这颗棋子，在一夜的酷刑之后，是什么模样。
看她眼底的血丝。
看她惨白的脸。
也看她那根哪怕被压断，也不肯弯折的脊梁。
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只感觉到，那道目光越来越沉。
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要将她整个人碾进脚下的泥土里。
空气中的风停了。
湖面不起一丝波澜，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铜镜。
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湖两岸的两个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绞杀。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萧延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仿佛刚才只是确认了一件物品还摆在原处。
他转过身，继续迈步，走进了那道月亮门。
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玄墨自始至终，都像个没有自己意志的影子，紧随其后，连头都没转一下。
首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
青黛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下来，靠着顾清辞的胳膊大口喘气。
“小姐……吓死我了……王爷他……他看见我们了……”
顾清辞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还落在那道月亮门上。
刚刚那一瞬间的对视，比在书房里那番诛心的话，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那是一种纯粹的，来自上位者的漠视。
在他的眼里，她甚至算不上一个对手。
只是一个摆设，一件工具。
高兴了可以看一眼。
不高兴了，随时可以碾碎。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青黛的声音还在发抖，“这里太冷了。”
顾清辞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被自己紧紧攥住的手。
掌心，一片冰凉。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问青黛，又像在问自己。
“青黛，你说，想要活下去，光是守规矩，够不够？”
青黛茫然地看着她。
“奴婢……奴婢不知。”
顾清辞的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决绝的弧度。
“不够的。”
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光是守规矩，只能保证不被他轻易捏死。”
“想要真正地活，想要救父亲，救云城，我不能只等着他出牌。”
她转过身，看向来时的路。
“我要知道，他手里的牌，到底有哪些。”
青黛听得云里雾里：“小姐，您说什么牌？”
顾清辞没有解释。
她迈开步子，往锦墨院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也稳了许多。
回到东厢房，她径首走到那堆卷宗前。
“青黛。”
“奴婢在。”
“从今天起，你去找钱嬷嬷，就说我身子不适，胃口不好，想吃些家乡菜。”
青黛一愣：“家乡菜？”
“嗯。”
顾清辞的目光落在卷宗上一个名字上。
“爹爹在世时，最喜欢请几位同僚来府中小聚。你去找钱嬷嬷要食材，就做那几道爹爹常吃的菜。”
青黛更糊涂了：“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思……”
“照我说的做。”
顾清辞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菜式要足，每日都不同。你亲自去小厨房盯着，务必让整个王府都知道，我这个新王妃，正在院子里，安安分分地，学着做菜，想着家。”
青黛虽然不解，但小姐眼里的坚定让她不敢再问。
“是！奴婢这就去！”
青黛走后，顾清辞将那份卷宗摊开。
上面，是弹劾父亲的百官名单。
为首的一个名字，赫然是内阁首辅。
陈阁老。
她拿起朱笔，在“陈阁老”三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她的棋局。
就从这个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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