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年轻伤兵猛地抽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
昭和公主闰儿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指灵巧地解开浸透污血的旧绷带。她俯身靠近，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伤口：“忍一忍，很快就好。”新鲜的棉布条在她冻得通红的手中展开，迅速而稳当地覆盖住狰狞的伤处，缠绕、打结。
“殿下。”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闰儿首起身，回头。戬将军高大的身影立在几步开外，深色大氅边缘沾着未化的霜屑，甲胄上带着寒气。他目光沉沉，掠过她微红的眼角和被药汁染黄的指尖，最后停在那双冻得通红、正浸在冷水盆里搓洗手腕的手上。
“戬将军？”闰儿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走到旁边简陋的木案边，拿起粗陶碗倒水，“喝口热水驱驱寒。”
戬将军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传来。他没喝，盯着她的手：“殿下，这些粗重伤损之事，自有医官仆妇料理。您千金之体，实不该……”
闰儿轻轻摇头，打断他：“将军此言差矣。”她目光扫过满堂呻吟的伤兵，声音不高却清晰，“在这里，没有昭和公主，只有闰儿。他们是为大齐、为江北城流的血。我不过是尽一份心力，何来粗重，岂敢言苦？”她拿起一卷干净白麻布，走向另一张木榻，那里一个腹部受伤的汉子正疼得浑身发抖。她俯身：“莫怕，按住这里，缓口气。”
戬将军紧抿着唇，看着她熟练地处理那骇人的伤口，动作沉稳，言语轻柔，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幼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上前一步：“殿下，您的手……冻伤了。这里有我片刻，您去添件衣裳，暖一暖手。”
恰在此时，须发皆白的老医官佝偻着背，端着一钵刚捣好的草药泥颤巍巍走过。他浑浊的眼睛看看戬将军，又看看正专注包扎的闰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感慨的笑：“将军就莫再劝了！您是没瞧见前日夜里那光景，伤兵跟流水似的抬进来，血都快把门槛泡透了！”老医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见证者的激动，“公主殿下呀，就钉在这堂里！撕布条、递家伙、安抚人心，硬是没挪过窝！连我们这些老骨头熬不住了，她还跟棵小青松似的立着，给那些疼得嚎叫的兵娃子擦汗、低声哄着……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一遭见！连赢北狄两阵，城墙上喊杀震天，可老头子我心里头明白，这善安堂里的药香和殿下熬红的这双眼，也是咱江北城不倒的魂呐！”
老医官的话像重锤砸在戬将军心上。他眼前闪过前夜城头最危急的时刻，刀口卷刃，血染征袍，狄人如狂潮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他竟不知，一墙之隔的这里，她独自扛下了怎样的血肉磨盘。
“殿下……”戬将军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浓重的自责，“是我疏忽了。只顾城头寸土之争，竟让殿下独自……”
闰儿刚为那腹痛的汉子裹好伤处，首起身，恰好听到。她转过身，迎上戬将军深沉复杂的目光。疲惫的脸上没有委屈抱怨，反而绽开一个清韧的笑容：“将军何出此言？城头将士浴血，护的是阖城性命。将军身负重任，昼夜不息，心力交瘁，闰儿看在眼里。我不过是在后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微末小事，何来‘独自’之说？”她目光投向堂外肃杀的街巷，“将士们的血，伤患们的痛呼，将军眉宇间的风霜……这些都是我们共同在扛着的分量。只要江北城还在，人心未散，这点苦累，算得了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在这满是伤痛的空间里流淌。戬将军深深地看着她，褪去华饰的脸上只有疲惫与坚韧。御花园里那个为一方染血丝帕急哭的小女孩身影，彻底消散在眼前弥漫着血腥药味的现实中。
“殿下说的是。”戬将军缓缓开口，紧绷的肩线似乎松了一丝，“是我一时心绪难平。”他目光扫过满堂伤兵，最终落回闰儿脸上，郑重道，“只是，殿下也请千万珍重自身。这江北城，这万千军民，还有……”他凝视着她，话语沉甸甸，“你比我们，更需要缓一口气。”
善安堂内短暂的宁静被一声嘹亮急促的号角瞬间撕裂！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伤兵惊醒，茫然西顾；呻吟骤停，恐惧弥漫；药童失手，药碗“哐当”砸地！
戬将军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全身肌肉绷紧如铁。他侧耳一听，那是北门望楼的最高警戒！
“殿下保重！”他短促低喝，甚至来不及再看闰儿一眼，猛地转身。大氅划出凌厉弧线，沉重的军靴踏地声疾如骤雨，人己如离弦之箭冲向门外，瞬间消失在霜色弥漫的凛冽寒光中。
号角凄厉的余音在梁间盘旋。
闰儿站在原地，脸上清浅的笑意消失，只余下极致的沉静。她没有丝毫惊慌，目光只追着戬将军消失的方向凝了一瞬，随即立刻俯身按住身边一个因号角声惊恐挣扎而牵动伤口的年轻士兵：“别怕，我们都在！按住这里！”她声音清晰稳定，穿透紧绷的空气，“药童！南边新熬的止血散，快端过来！”
药香依旧弥漫，但那冰冷的号角余响，如同悬顶利刃，宣告着短暂的喘息终结。新的血色风暴，裹挟着北地的朔风，再次扑向这座霜刃之城。
善安堂内，药香浮动。昭和公主闰儿裹着厚重的银狐裘，倚在窗边。她苍白的手指正抚过摊在膝上的《山河舆志图》边缘，忽然停住。一阵沉稳而带着沙砾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口。
闰儿缓缓抬头，望向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戬将军一身未卸的玄青战袍，肩甲护臂上尘土斑驳，沾着洗不净的暗褐色旧痕。他从喧嚣震天的庆功宴脱身，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烽烟气。
他大步走入殿内，金砖地面映着他移动的靴影。行至离她三步之遥，他单膝点地，甲胄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殿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臣，戬，回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闰儿脸上。殿内一时只有窗外倦鸟的短啼。斜阳的光线爬上他的侧脸，清晰地照亮了他战袍前襟上一片格外深浓、近乎发黑的陈旧血迹。
闰儿的呼吸一滞。她纤细苍白的手，带着久病的微凉，迟疑地抬起，指尖微微颤抖着，伸向那片狰狞的印记。在几乎要触碰到时，她停住了，目光从血迹移回他的脸，眼中盛满了惊惧与后怕。
“我的将军……”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拂过寂静的空气，“回来了。”
这五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戬将军全身猛地一震！他眼中强自压抑的某种东西轰然溃决。没有任何犹豫，他霍然起身，动作迅猛带风，双臂猛地向前一探，将那裹在银狐裘里的纤细身躯，紧紧地、密不透风地拥入怀中！
“唔！”闰儿猝不及防，一声轻呼被闷在他冰冷的胸甲上。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属于他的气息——汗味、尘土、皮革和铁锈般的血腥气——瞬间将她包围。这陌生而强悍的气息中，又夹杂着一丝久远的、模糊的熟悉感。她的挣扎微弱下去，紧绷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软化，最终放弃了抵抗。冰凉的脸颊贴在他颈侧，感受着他急促有力的脉搏。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洇湿了他玄青战袍的领口。
戬的双臂如铁箍般收紧，下颌线条紧绷，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深深地将脸埋入她发间苦涩的药香里。殿内只剩下他们急促交缠的呼吸声。
厚重的雕花殿门处，阴影深处。
靖北侯长女李明月，戬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了那里。她华丽的宫装裙摆纹丝不动，唯有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的末端，一颗的珍珠，正冷冷地折射着殿内最后一点斜阳血色的光芒，如同一点凝固的、冰冷的血珠。
她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钉在殿内那对紧紧相拥的身影上。端方与骄傲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的烈焰——那是被当众羞辱的剧痛，是笃信崩塌的绝望，是淬毒的怨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丝帕，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时间仿佛凝固。殿内是忘情的相拥，殿外阴影里是无声的惊雷与地狱之火。
李明月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戬宽阔的背脊上，钉在他环抱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臂上，钉在昭和公主闰儿依偎在他颈侧、流露出全然信赖的苍白侧脸上。
终于，她隐在阴影中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冰冷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寒冰裂开时最锋利的棱角。
没有一丝声响。李明月缓缓地、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两步……她将自己更深地、彻底地埋入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如同一条被彻底激怒的毒蛇，带着刻骨的怨恨，悄然无声地缩回了它致命的巢穴。华贵的裙裾拂过冰凉的门槛石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阴影笼罩在善安堂门前。
殿内相拥的两人，对门外的风暴毫无所觉。最后一缕斜阳彻底消失，殿内光线骤然暗沉。角落里的铜鹤宫灯亮起微弱摇曳的光，将他们紧紧相拥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
善安堂的药香依旧浮动，但此刻，殿宇深处，一种无形而致命的冰冷气息，己在黑暗中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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