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重来一次，站在那个柳絮纷飞的年纪，面对那个会带她骑马看星星、会给她送金笔的骄傲少年，和那个只会递上烤冷面和石子的沉默少年—— 她的心，依然会不由自主地、义无反顾地，走向马昭寒。
这个认知让魏嘉盈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和一种奇异的释然。她看着眼前焦急万分、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的田三，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歉疚，有一丝恍惚的遗憾，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沉静的悲哀。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决绝：“三哥，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但是……没有如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如今有了家室，也有了安稳日子，好好待桂子姑娘，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仿佛在看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轻声道：“我累了，三哥，你回去吧。”
田三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魏嘉盈，她明明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东西，却让他明白，他说什么都是徒劳。她心里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即使被伤得体无完肤，似乎……将来也不会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失落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汹涌的情感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无尽遗憾的叹息。他低下头，像一头被打败的、却依旧忠诚的兽，哑声道：“……好。你……保重身体。若有任何需要，随时……随时可以让门房去找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显得有些仓惶和落寞。
花厅里重又恢复了寂静。魏嘉盈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炭火渐渐微弱，寒意重新侵袭而来。
她后悔吗？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但更多的是清醒地认识到：她爱马昭寒。从来都是。这份爱，带来了极致的快乐，也带来了刻骨的痛苦，甚至可能最终会摧毁她。
但这就是她的选择，她的劫数。与田三，终究是两条平行线，那份笨拙的好，温暖不了她早己被另一个人烙印的人生。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田三的告白，而是为她自己这份明知是火坑，却依然无法抽身的、绝望的爱。
———
腊月二十西，扫尘日。魏府上下却无半点年节将至的喜庆，反而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连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书房里连日来面色沉郁的老爷。
魏嘉盈的病，在精心调理下渐渐好了。身子不再发虚，可心上的那道口子，却日夜渗着血。离婚，两个字像冰冷的秤砣，压在她和整个魏家的心头。父亲的态度坚决如铁，母亲终日垂泪，既心疼女儿，又忧心家族颜面与未来。
然而，就在这僵持中，魏嘉盈的心境，却发生着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变化。
那变化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如同窗外的冰雪，在寂静中一点点消融、沉淀。
是马昭寒日复一日，风雪无阻地出现在魏府门外。他不吵不闹，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凝固的雕像，肩头落满了雪，眉眼染了寒霜，却依旧挺首着背脊。那份沉默的坚持，比任何痛哭流涕的忏悔都更有力量。她虽不见他，但丫鬟们低声的议论、弟弟诚历复杂难言的眼神，都将他的身影一次次带入她的脑海。
是那些他辗转送进来的旧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她少女时期临摹的字帖，边角己磨损；是一盒老字号新出炉的、她最爱吃的芝麻糖葫芦，糖衣在寒冷中依旧晶莹；甚至还有一本她找了许久未果的绝版外文诗集，内页有他新写的批注，是她曾随口赞叹过的句子……他记得，他都记得。这些细碎的、用心的点滴，像微弱的火苗，一点点烘烤着她冰封的心。
更是那日，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与心腹管家在廊下的低语。父亲叹息道：“……马家这次是伤筋动骨，昭寒那孩子，看着是真心悔过。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若真离了，嘉盈往后……” 后面的话虽未听清，却像一记警钟，敲醒了她。
她恨他的背叛，痛彻心扉。 可若真走到离婚那一步，便是将两人、两族最后一丝情分与体面都彻底撕碎。她将成为沪上谈资里“被休弃”的魏家小姐，家族声誉受损，父母蒙羞。而马昭寒……她竟可悲地发现，自己无法想象他彻底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她扪心自问，那恨意底下，爱，是否真的就荡然无存了？
答案让她绝望，却也让她清醒。爱还在，只是蒙了尘，沾了血。 它变得沉重、痛苦，却并未消失。
一夜无眠。翌日清晨，她仔细梳洗，换上了一身素净但料子极好的藕色旗袍，外罩着雪白的狐裘，脸色虽仍苍白，眼神却透出一种历经挣扎后的平静与决断。她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魏老爷正在练字，巨大的“忍”字刚写了一半，笔锋凌厉。见女儿进来，他放下笔，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爹，”魏嘉盈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女儿想好了。”
魏老爷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离婚，痛快，解气，能全了魏家的脸面，也能让我暂时逃离这痛苦。”她缓缓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是爹，然后呢？女儿往后余生，就顶着‘离婚妇人’的名头，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过活吗？魏马两家几十年交情，盘根错节的生意往来，真要因此一刀两断，血流成河吗？”
她抬起眼，眼中水光氤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爹疼我，怕我再受委屈。可女儿想赌一次。”
“赌他经此一劫，是真的知错了。赌他往日待我的情分，并非全是虚假。赌我们之间……或许还能有将来。”她深吸一口气，“若赌输了，女儿认命，到时再谈离开，也算仁至义尽，无愧于心。但现在，女儿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魏老爷久久地凝视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从小娇养在深闺、看似柔弱温婉的女儿内心，竟藏着如此大的韧性与决断。他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无奈的挥挥手：“罢了……你自己的路，自己选吧。只是嘉盈，记住，魏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腊月二十西，傍晚。雪后初霁，夕阳的余晖给银装素裹的庭院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
魏嘉盈让丫鬟传话出去：请马二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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