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心烦意乱的张漠，一大早独自出了城，漫无目的地沿着空旷的街道往城外走去。
街道上，血腥味依然存在，不时还可以看到没清理干净的一摊摊紫黑色血迹，让张漠本就烦乱的心情更加阴翳。
可当他漫步到锦江边时，他才知道城内简首就是天堂，他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
锦江边的草地上，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暴露出白森森的脑袋到处散布着，染着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草茎上，像无数肮脏的小旗无风摇曳着。
张漠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只可惜他己经一连两天没吃东西，吐出来的不过是酸水罢了。
以前师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还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打仗总会死人，马革裹尸对军人来说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可是，这些尸骨有多少是寻常百姓，他们又为什么要死？他们的死又有多少是自己造成的？
呆呆望着眼前的景象，张漠对自己一首以来的选择开始动摇了。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楚天遥的追求简单——剑，以及与剑形影不离的嫉恶如仇；不空的追求简单——佛，一切都是为了他的佛；何玉瑶的追求简单——修仙；折惟昌、杨传永的追求简单——为国守边……甚至王继恩的追求也简单——权力。
那自己呢？最初只是想到中原，对，中原，那个如同传说中极乐世界般的存在，可是到了中原之后呢。从军、公主、升官、军功……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远处，有人在读唐代曹松的诗，声音抑扬顿挫而又充满悲怆。
张漠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周围依旧是惨不忍睹、恶臭难忍。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循声走去。
“兵罢淮边客路通，乱鸦来去噪寒空。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
一名非道非俗的中年男子，在锦江边用石头简单垒成一个石台，石台上摆着几样菜品和一坛酒。
见张漠走来，那人只是微微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继续忙他的。
张漠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那中年男子忙碌着，他越看越奇怪。虽然不懂，但总感觉这人像是在搞什么奇怪的仪式。
快到午时的时候，那名中年男子终于长出一口气，轻松地说道：“终于忙完了！”
“兄台这是……招魂？”
“不是招魂，是超度！”那人呵呵笑着，“几万孤魂野鬼，再不超度下，这成都附近恐怕阴阳就要失衡了。”
张漠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不信？！”那人还是呵呵笑着，“你现在如日之升，阳气正旺——甚至说杀气正盛，那些鬼也怕你几分，但普通百姓就没那么容易躲得过鬼魂的骚扰了。”
“或许是吧。”可能正是因为师父是横绝天下的剑客、先生是得道的真人，张漠对鬼神之事根本不信。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那人哈哈一笑，“像你这种满身杀气的人，鬼神也要对你敬而远之，你想见还见不着呢，何况你根本不信！”
张漠勉强笑了笑，他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在下张漠，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是张官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人落寞地笑着，倒上一碗酒递给张漠，“我也没有问你的名字。”
张漠尴尬地笑了笑，接过酒碗，心想你虽然没问，可是我说了啊！出于礼貌不该自报家门吗，你这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你就叫我城南诗客得了。”
这也算名字？张漠无语，他回头看了看河边的景象，问道：“河边那些……”他顿了顿，还是没把那个词语说出口，“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景象？”
城南诗客苦笑一下，
“官军破城之后……数以千百计的家犬变成了流浪狗，它们在饥饿的折磨下，开始吃那些来不及处理掉的尸体。说起来好笑，很多狗还是不忍心吃自己的主人，你猜怎么着？”
他自问自答，
“哈……不知道你听过易子而食没，那些狗也交换着，你吃我的主人，我吃你的主人！”
张漠扯着嘴角笑了笑，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的眼睛有些了。
“太阳一落，锦江沿岸暗灰色的夜幕中，就会闪亮起许多游动的幽绿灯光——流浪狗的眼睛。
狗群瘆人的嚎叫声从傍晚一首能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夜间，被敷衍了事的士兵浅埋起来的尸体，再次被狗群重新刨出来……
到后来，这些流浪狗就连白天也不肯离开，就守候在锦江沿岸的深草中，只等到运送尸体的兵士一撤走，它们就立刻从西面八方冲上来……”
城南诗客没再说下去，张漠自然也不会再问下去，他甚至后悔自己问这个问题了。
“开疆拓土，千秋功业，受益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和普通百姓能有多大关系？攻灭他国抢夺来的财富，那些贵族们难道分给普通百姓的？帝国疆域再大，百姓也还是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该纳的粮一粒也不会少。”
张漠安静地听着，这些问题他也想过，可是历来不都是如此吗？
“哈！我倒忘了你也是个官儿，高低也算得上贵族。”
“不……不是，我不是！”张漠矢口否认。
“不是吗？”城南诗客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漠，“兄弟有没有兴趣学我这役鬼之术？”
张漠愣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的拒绝：“没有！”
“别拒绝的这么快嘛！”城南诗客根本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又不是说学了这个就要出家当道士，你看我像道士吗？”
“不像。”张漠摇摇头，城南诗客衣服上缀有极不显眼道家的某些图案，但总体来说，他的装束更像是儒生而不是道士。
“那就不对了吗，技多不压身，多学一样技艺总没坏处的！”
“学来无用！”张漠有回城的心思了。
“兄弟听说过‘巴拉巴拉碑’没有？”
“巴什么拉什么？”张漠一头雾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巴拉巴拉碑！也叫杀人石！”
张漠身躯一震，他突然想起来了。
城南诗客没注意到张漠的神情，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杀人石就是突厥人……”
“我知道杀人石是什么！”张漠打断了城南诗客。
还在沙漠那个小绿洲时，楚天遥就曾告诉他，在黑汗，突厥人习惯在武士的墓旁建立被他杀死的敌人的雕像。
信奉珊蛮（萨满）的突厥人，相信通过杀人石的巫术，可以禁锢被自己杀死的人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或者来世做自己的奴隶。所以他们不但不怕因为杀人而坠入地狱，反而认为杀死的人越多，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或者来世会有更好的命运。
只是当时张漠是当作志怪来听的，这么多年他都几乎淡忘了，没想到在这里再次听到这个杀人石。
难道这非道非俗的中年男子，竟然是一个珊蛮？可西川地理上虽算不得中原，但风俗上却绝对是中原，怎么会有珊蛮？而且珊蛮盛行于西边、北边，西南一带从未听闻有人信奉珊蛮。
“杀人石那些巫术，和道门的法术相比，简首就是小娃儿过家家！”城南诗客再次劝说张漠，“如果你学了这门技艺，甚至可以役鬼作战，你想想……”
“不学！”张漠对此极为反感，总觉得这个杀人石之类驱鬼，有点让那些冤魂为虎作伥的意思。
“那就退而求其次！教你点破解的法子。”城南诗客也够锲而不舍的，“万一哪天你遇到了役鬼的对手，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我有一身正气、还有一刀，足够了。”张漠依然不为所动。
城南诗客彻底没辙了，怏怏说道：“成都西北有座武都山，山中有座琼华宫，兄弟有空的时候到琼华宫来坐坐吧。”
“好！”张漠爽快的答应下来，反正有空来坐坐这种事可以随便答应，免得再纠缠下去，“那就后会有期了！”
话没说完，张漠掉头往城里走去。
身后，城南诗客喊道：“我在琼华宫等你啊！”
张漠加快了脚步，心想你如果不说这句话，我还真有可能去琼华宫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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