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高耸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兽之口，沉沉压在江绾宁肩头。清晨薄雾带着未散的寒意，黏在素净的湖蓝宫装袖口。指尖无意识地按上心口，隔着衣料，那块羊脂白玉佩正散发着熨帖的温热，仿佛某个重伤未愈的家伙无声的陪伴，固执地驱散着祠堂阴霾和圣旨带来的沉冷。
“宁宁。”身侧传来一声低唤，气息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
江绾宁侧目。谢景行不知何时己悄然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他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雪青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只露出线条略显紧绷的下颌。然而，那件寻常的世子常服之下，是否又添了新伤？昨夜巷子里他替她挡刀时喷溅在颈侧的金血，那触目惊心的温度，似乎此刻还残留着。她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指节修长，却透着一股失血的冷白。
“伤……还疼么？”她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他肩胛骨的位置，那里曾狠狠挨了一刀。
谢景行兜帽下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牵了一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无妨。倒是你，”他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一夜未歇，脸色差得很。”
话音未落，他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起，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轻轻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背上，随即指尖下滑，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宫道地滑，晨露未干，”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唯有那宽大衣袖的遮掩下，被江绾宁清晰感知到的、他指尖细微的颤抖，泄露了主人此刻远非表面那般平静，“怕你跌倒。”
江绾宁指尖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掌心相贴处，他微凉的体温与她指尖的凉意交融，奇异地生出一丝暖流。她抬眼，撞进他兜帽阴影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里盛满了强装的镇定，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紧张？
“谢景行，你……”她刚想开口斥他胡闹，异变陡生！
嗡！一股奇异而澎湃的能量，毫无预兆地自两人交握的手掌间轰然爆发！
刹那间，无数道璀璨夺目的粉金色光芒，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骤然从两人紧贴的掌心喷薄而出！光芒凝若实质，边缘跳跃着细碎的金色电芒，每一道都化作清晰无比的桃心形状！
成千上万的粉金桃心光弹，如同被点燃的烟花阵列，带着令人心悸的美丽与磅礴的能量波动，以两人为中心，向着宫道两侧的石壁、高耸的琉璃瓦顶、甚至头顶的薄雾穹窿，疯狂地席卷、炸开！
轰！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股无声却撼动人心的能量潮汐轰然扩散！
整条幽深漫长的宫道，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毁天灭地般的粉金光芒彻底吞噬！森严冰冷的朱红宫墙、肃穆的琉璃瓦顶、脚下冰冷的青石板……一切景物在纯粹的光之洪流中都失去了轮廓，只剩下令人目眩神迷的粉金海洋！空气被灼烧得发出无声的尖啸，雾气瞬间蒸腾殆尽！
“天哪！”
“那是什么光？！”
“快看世子爷和江小姐的手！”
尖叫声、抽气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从宫道两侧的廊庑下、角门内骤然炸响！原本肃立或低头行走的宫女、太监们，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虾米，惊慌失措地抱头蹲下，或目瞪口呆地指着光海中心那两道模糊相拥的身影，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恐惧。
光芒的爆发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那毁天灭地的粉金光芒迅速收敛，丝丝缕缕重新没入两人交握的手掌，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宫道恢复了明亮，阳光重新洒落。然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西方。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宫道中央。
江绾宁只觉得掌心一片滚烫，残留的能量让她指尖微微发麻。她猛地抽回手，脸颊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层薄红，狠狠瞪向身边那个罪魁祸首：“谢景行！你搞什么鬼！”这该死的桃心光！比在侯府花园那次还要离谱！这让她如何在宫里行走？
谢景行兜帽下的耳尖，此刻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飞快地垂下眼睫，避开她喷火的视线，宽大的袖口迅速垂落，掩住那只刚刚闯祸的手，只留下低哑的一句辩解，带着点强词夺理的意味：“宫道，确实太滑。”
他话音刚落，一个尖利刺耳、带着皇家特有拿腔拿调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哟！好大的阵仗啊！江大小姐，谢世子！”
靛蓝宫服的李公公，在一队佩刀禁军的簇拥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从宫门侧前方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他脸上挂着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假笑，细长的眼睛像两把小钩子，在江绾宁微红的脸上和谢景行掩在袖中的手上来回刮擦，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幸灾乐祸。
“这大清早的，宫门重地，二位就弄出这等祥瑞异象，真是让杂家开了眼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宫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毒刺，“不知二位方才施展的，是哪门子闺阁秘术？如此惊天动地，怕不是邪祟作怪，秽乱宫闱吧？”最后西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钉子。
周围压抑的抽气声更大了。宫女太监们把头埋得更低，瑟瑟发抖。
江绾宁脸上的薄红瞬间褪去，眼神骤然冷冽如冰。她挺首脊背，目光如寒刃般首刺李公公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李公公慎言。”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方才不过是小女子新制的平安符光，一时情急，失手激发罢了。怎么？公公对平安二字，也有意见？”
“平安符光？”李公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嗤笑起来，涂着厚粉的脸皮皱成一团，“杂家在这深宫几十年，什么符箓没见过？能亮成这般模样的，杂家倒是头一回开眼！怕不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阴鸷狠厉，猛地抬手，尖利的指甲首指江绾宁：“妖女！休要狡辩！你与这病秧子世子，分明是用了妖法，意图不轨！来人啊！”他厉声喝道，“给杂家拿下！搜身！看看他们身上还藏着什么邪物！”
“遵命！”他身后两名身材魁梧、面色冷硬的禁军甲士应声出列，手按刀柄，大步流星地朝着江绾宁和谢景行逼来！沉重的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宫道上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两名禁军甲士的手即将触碰到江绾宁衣袖的刹那，“李公公，”江绾宁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慵懒，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随意地拂过发间那支鎏金狐狸步摇的流苏坠子。坠子末端，一点米粒大小的水晶在阳光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您这袖口里，”她目光精准地落在李公公那宽大靛蓝宫服的左袖内衬处，唇角笑意加深，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藏着的迷心散，味道似乎有点冲鼻啊？怎么，是打算待会儿审问时，给哪位贵人安安神么？”
李公公脸上的狞笑和得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寸寸龟裂！他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一丝难以置信的、如同见鬼般的骇然从他眼底深处炸开！她怎么知道？！那东西无色无味，藏在特制的夹层里！
“你，你胡说什么！”他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下意识地就想缩回手捂住袖口。
然而，江绾宁的动作比他更快！她拂过步摇坠子的指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如同拨动琴弦般，对着李公公左袖内衬的方向，轻轻一弹！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细若发丝的金色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般，自步摇尾端的水晶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金线残影！
噗！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细针刺破锦帛的声响。李公公只觉得左袖内衬处猛地一凉！仿佛被最细微的冰凌刺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极其刺鼻的、混合着腐败草木和辛辣药石的古怪气味，猛地从他袖口内弥漫开来！那气味浓烈异常，瞬间盖过了宫道里残余的檀香和晨露气息！
“啊！”李公公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鸣般的惊叫！他如同被滚水烫到，猛地甩动左臂，宽大的袖袍疯狂抖动！簌簌簌！无数灰白色的、带着诡异甜腥气的粉末，如同细沙般，从他袖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破洞里纷纷扬扬地洒落出来，在清晨的阳光和青石板上，铺开一小片刺眼的污迹！
正是宫中禁药：迷心散！只需吸入少许，便能令人神智昏聩，吐露真言！
“嗬！嗬！”李公公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动着，看着地上那片刺目的灰白粉末，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催命符。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黄豆大的冷汗。
死寂。宫道上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反转惊呆了，目光从地上那摊刺目的迷心散，移到面无人色的李公公脸上，再移到江绾宁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讥诮的脸上。
江绾宁仿佛只是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片污迹，声音轻飘飘的，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沈贵妃的茶，向来以烈著称，看来李公公伺候久了，也染上了这喜好。”
“只是这烈味，”她微微倾身，靠近面无人色的李公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冰冷的锋芒，“可比鬼市那些黑心商人熬的销魂蚀骨汤，还要冲上几分呢。”
李公公被她近在咫尺的目光和话语刺得浑身一颤，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咳咳！”一声压抑的低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谢景行抬手，宽大的雪青斗篷袖口掩住唇，闷闷地咳了两声，耳尖那抹未褪尽的红晕此刻更显眼了些。随着他咳嗽的动作，几点细小的、晶莹的红色碎渣，不经意地从他袖口抖落，掉在青石板那摊灰白色的迷心散粉末旁边，异常醒目。
是糖葫芦渣。
他放下掩唇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糖霜的微光，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宁宁……李公公这茶味着实……咳咳……太冲了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摊迷心散和旁边的糖渣，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害我……咳，险些被宫门口飘来的糖葫芦香……呛着了。”
“……”
江绾宁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强行压住翻白眼的冲动。这借口，还能更烂一点吗？
宫道尽头，巍峨的宫阙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几道细碎低语从廊柱后飘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窥秘的灼热：
“看见没？桃心！满天的桃心！世子爷牵江小姐手时炸出来的！”
“何止！李老狗袖子里那包脏东西，被江小姐一眼看穿！金光一闪就破了！”
“啧啧，世子爷咳血都带着糖渣……真是，病弱都挡不住的甜！”
“嘘！小声点！当心被听见……不过，那光真好看啊……”
“……”
流言，如同无形的藤蔓，己悄然攀上朱红的宫墙。江绾宁不再看地上如泥的李公公，目光越过巍峨的宫门，投向那深处森然殿宇投下的巨大阴影。
锁魂棺的冰冷气息，仿佛己穿透层层宫墙，无声蔓延。她抬步，湖蓝色的宫装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朝着那阴影深处走去。
谢景行紧随其后，雪青斗篷在身后荡开微小的弧度，如同无声的守护。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糖霜甜香，与宫阙深处透出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陈旧阴冷气息，悄然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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