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夹道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像浸透了墨汁。江绾宁指尖捻着那块从皇帝龙靴靴底边缘抠下的暗红湿泥，泥土冰冷粘腻，带着太庙地宫特有的、混合着彼岸烬草碎屑的腐朽腥气。几缕形如枯败火焰的暗金色草屑，在她掌心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沾着太庙的土呢。”她低声重复，声音在狭窄的夹道里撞出冰冷的回音。
身旁，谢景行背靠着冰冷粗粝的宫墙，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腔嗡鸣，唇边新溢出的暗金血痕在昏暗中刺目。雪青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他惨白如纸的脸，额角的冷汗在微弱光线下泛着湿意。心口的位置，那被血线缠绕的爪印银光急促明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身体难以抑制的轻颤。锁魂棺裂纹的共鸣与强行压制冷宫煞气的消耗，几乎榨干了他最后的气力。
他艰难地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因剧痛和虚弱而有些涣散，却依旧精准地捕捉到她掌心那点暗红。他沾着血污的唇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声音嘶哑破碎：“呵，这土，新鲜得很。”
远处宫道上，禁军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和甲胄铿锵声由远及近，灯笼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规律地扫过地面，正朝着他们藏身的夹道逼近。
“走！”江绾宁眼神一厉，不再迟疑。她一把攥紧那块带着彼岸草碎屑的湿泥，反手用力搀扶住谢景行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大半重量压在她肩上，脚步虚浮踉跄，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抱着，沿着高墙投下的狭窄阴影，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疾行。
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带着未散的春寒。谢景行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就在她耳边，每一次都让她心头揪紧。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和肌肉因剧痛而绷紧的僵硬。
“撑住，阿景。”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真相就在前面，不能倒在这里。”
“嗯。”谢景行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牙关紧咬，强迫自己跟上她的步伐。宽大的雪青斗篷在疾行中鼓荡，拂过冰冷的宫墙。他竭力控制着，那条无力垂落在两人身侧、大部分皮毛依旧灰败黯淡的狐尾，尾尖那截新生的水晶毛，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快速点画着，小小的、带着尖角的糖葫芦图案，无声地烙在冰冷湿滑的青石路面上，是他身体深处无法掩饰的紧张与痛苦的本能释放。
江绾宁眼角余光瞥见，心头像是被那无声的符号狠狠撞了一下。千年前忘川河畔，小白狐湿冷颤抖的身体和礁石上歪扭的糖葫芦图案，与此刻重叠。她搀扶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凭借着对宫闱地形的熟悉和对阴影的精准利用，险之又险地避开几队巡逻的禁卫，终于抵达了御书房侧后方一处被高大松柏掩映的角门。
朱红的角门紧闭。江绾宁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西周。谢景行脱力般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框上，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钥匙…”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指向门楣上方一块不起眼的雕花雀替。
江绾宁会意，足尖在湿滑的苔藓地面一点，身形轻盈拔起，指尖精准地探入雀替后方的凹槽。入手冰凉，果然摸到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她无声落地，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沉重的角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种陈年纸张和墨锭的味道，扑面而来。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沉重的紫檀木龙案后，皇帝萧衍并未如往常般批阅奏折。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影在巨大的宫灯投射下，拉出一道沉重而疲惫的阴影，笼罩在对面悬挂的巨幅大楚疆域舆图之上。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听到门响，萧衍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并未立刻转身。江绾宁扶着谢景行踏入殿内，反手无声地将角门合拢。殿内温暖，银炭在角落的狻猊炉里静静燃烧，驱散了夜寒，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死寂。
“臣女江绾宁、靖安侯世子谢景行，参见陛下。”江绾宁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清冷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并未跪拜，只是微微躬身。身旁的谢景行强撑着站首身体，跟着行了一礼，动作牵动伤处，闷哼一声，唇边又溢出新的血痕，被他用袖口迅速抹去。
皇帝萧衍终于缓缓转过身。烛火跳跃，映照着他那张明显憔悴了许多的脸。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白布满血丝，白日里尚能维持的帝王威仪，此刻在深宫的寂静和灯影下，只剩下一片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惧。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江绾宁身上，带着审视，随即转向她身旁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的谢景行，尤其在看到他心口位置那隔着衣料依旧隐隐透出的急促银光时，瞳孔猛地一缩！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滚的泥沼，有惊疑，有确认，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恐慌。
“深夜召见，”萧衍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扰了世子静养，朕心甚不安。”他目光扫过谢景行雪青斗篷上沾染的尘土和暗色血污，意有所指。
谢景行抬起苍白的面容，琥珀色的眼眸深不见底，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陛下言重。为陛下分忧，臣之本分。”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只是不知，陛下深夜相召，所为何事？可是冷宫栖梧殿之案，有了新的旨意？”
提到冷宫栖梧殿，皇帝萧衍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谢景行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江绾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江姑娘白日里，在御书房，似乎有话未尽？”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江绾宁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
江绾宁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掌心。那块暗红色、混杂着几缕枯败蜷曲的暗金色草叶碎屑的湿泥，赫然呈现在跳跃的烛光下！泥土特有的、混合着彼岸花甜腻腥气的腐朽味道，瞬间在浓郁的龙涎香中撕开一道口子。
“臣女只是好奇，”她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如寒潭深水，首刺龙案后的帝王，“陛下日理万机，为何鞋履之上，会沾染太庙地宫深处、伴生于锁魂棺旁的彼岸烬草碎屑？”她指尖捻起其中一缕形如火焰的暗金色草屑，“此物生于黄泉土，离了棺木阴气滋养，半日即枯。陛下鞋底这碎屑，可还新鲜得很。”
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御书房！皇帝萧衍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龙椅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绾宁掌心那点暗红泥块和刺眼的暗金草屑，里面翻涌着极致的震惊、被戳穿的狼狈，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你…你如何…”他声音颤抖，几乎语不成句，指着江绾宁的手也在剧烈发抖，“太庙锁魂棺。”这几个字仿佛带着千斤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陛下鞋底的土，指向太庙。”谢景行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却字字如刀，将皇帝最后的侥幸彻底斩断，“冷宫古井深处棺木裂纹之上的爪印拓片，亦指向太庙。”他上前一步，尽管脚步虚浮，气势却陡然锐利起来，琥珀色的眼眸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锁魂棺裂纹异动，煞气泄露，滋养它的怨魂养料，是沈贵妃奉谁之命诱骗聚集？陛下心知肚明！”
“够了！”皇帝萧衍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如同濒死的困兽！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龙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瞪着谢景行心口那急促明灭的银光，又猛地看向江绾宁发间那支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冷光泽的鎏金步摇，眼神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疯狂。
“你们，你们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那不是普通的棺椁！那是，那是一座阀！一座堵在黄泉路口、隔绝人冥两界的阀门！”
“阀门？”江绾宁心头剧震，步摇深处那踏云的狐狸纹路骤然灼烫！阎王老爹模糊的叮嘱和锁魂棺上那无数熟悉的狐狸浮雕瞬间掠过脑海！
“不错！阀门！”皇帝萧衍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地跌坐回宽大的龙椅中，明黄的袍袖无力地垂落。他脸上褪去了帝王的威仪，只剩下被巨大秘密和恐惧压垮的疲惫与苍老。“千年之前，黄泉路动荡，厉鬼怨魂冲击两界壁垒，人间几成炼狱，是阎君陛下，以无上神力，借我大楚开国太祖龙气为引，在太庙地宫深处，铸就此棺，名为锁魂，实为镇界之阀！它将汹涌的黄泉阴气与厉鬼之路，死死堵在了人间之外！”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江绾宁发间的步摇，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而唯一能彻底关闭这阀门、加固封印的钥匙，就是你，江绾宁！是你发间那枚阎君亲赐、蕴含地府本源之力的黄泉令！”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和银炭燃烧的噼啪声。巨大的秘密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贵妃，”谢景行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琥珀色的眼眸锐利如刀，瞬间抓住了关键，“她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后宫倾轧。她收集魂魄怨气滋养棺木裂纹，制造摄魂胭脂惑乱宫闱，都是为了加速这阀门的崩解？”他握紧了江绾宁的手，掌心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皇帝萧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他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浓重的怨毒，“那毒妇她前世便是被阎君镇压、逃入人间的鬼修！她恨！恨阎君封了她的鬼道！恨这锁魂棺断绝了她重返黄泉、重聚魂魄力量的根基！她处心积虑混入皇宫，迷惑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彻底打开这阀门！让积蓄千年的黄泉阴气与无尽厉鬼，如同决堤洪流，冲垮人间壁垒！她要这人间为她陪葬！”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江绾宁和谢景行的心底！
锁魂棺的真相，沈贵妃的疯狂动机，如同两块沉重的拼图，在皇帝绝望的陈述中轰然契合！
江绾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发间的黄泉令从未如此灼烫，那踏云回首的狐狸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声地警示着灭顶之灾！她终于明白了阎王老爹为何让她下凡历练，为何她的命盘笺碎片散落人间！这不仅仅关乎姻缘，更关乎人冥两界的生死存亡！
谢景行握着她手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锁魂棺上那无数与自己同源的狐狸浮雕、心口爪印与棺木裂纹的致命共鸣、还有这把意外获得的狐狸钥匙…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他看向江绾宁，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沉重与决绝：
“宁宁，”他低唤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沈贵妃所做的一切，收集魂魄、炼制摄魂胭脂、甚至利用江如月偷取碎片，都只为一个目的：削弱阀门的封印！她在为黄泉厉鬼的降临铺路！”
轰！仿佛是为了印证谢景行的话语，亦或是感应到黄泉令的灼热与锁魂棺真相的揭露，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毁灭性威压的沉闷震动，毫无预兆地从地底深处传来！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深渊中翻了个身！
御书房沉重的紫檀木龙案猛地一震！案角一个沉重的青玉笔洗哐当一声翻倒，滚落在地，摔得粉碎！几份摊开的奏折哗啦啦散落！
皇帝萧衍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龙椅上弹起，脸色煞白，惊恐地望向脚下震动传来的方向：太庙！
江绾宁和谢景行同时色变！谢景行心口那爪印银光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身体猛地一弓，再也压制不住，哇地喷出一大口暗金色的血！血雾弥漫，星星点点溅在散落的奏折和冰冷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阿景！”江绾宁惊呼，立刻扶住他软倒的身体。震动只持续了一瞬便平息下去，仿佛只是错觉。但御书房内，死一样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只剩下皇帝粗重惊恐的喘息、谢景行压抑痛苦的呛咳，以及青玉碎片散落一地的刺耳回响。
皇帝萧衍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暗金血迹和碎裂的玉器，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颤抖着手，伸向龙案下方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暗格无声滑开，他从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不过巴掌大小的微缩模型！模型虽小，却异常精致，赫然是太庙地宫深处那座刻满狐狸浮雕的锁魂棺椁的完美复刻！连棺盖边缘那几道细微的暗红裂纹都清晰可见！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透过微缩模型棺盖上一个极其微小的水晶观察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棺木内部中心位置，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蜷缩着一个同样微小的、由某种半透明晶石雕琢而成的人形！那人形的面容、身形，甚至眉宇间那份因沉睡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病弱气质，竟与此刻重伤呕血、被江绾宁紧紧扶住的谢景行，一模一样！
皇帝萧衍捧着这微缩模型，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双手剧烈颤抖。他看着模型内那个沉睡的谢景行，又抬眼看向现实中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奄奄的靖安侯世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确认！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近乎崩溃的沙哑：
“谢景行，原来是你，这锁魂棺的活桩，竟一首就在朕的眼皮底下。靖安侯府世子？”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无比艰涩，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病弱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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