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郁府静得能听见露珠从芭蕉叶滚落的声音。郁阳赤脚踩过回廊冰凉的青砖，手中烛火在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俞辰的房间门虚掩着——这很反常，那人向来谨慎。郁阳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晨风卷入，吹散了案几上几张潦草的图纸，露出下面半开的檀木匣子。
烛光一晃，郁阳看清了匣中物事，顿时如坠冰窟。那是他这半月来偷偷收集的——俞辰梳头时掉落的发丝、练武后擦汗的帕子、甚至伤口换药时沾血的细布。每一样都小心地用桑皮纸包好，标注日期时辰。
"解释一下？"
声音从背后传来时，郁阳手中的烛台差点跌落。俞辰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前，晨光给他披了层蓝灰色的光晕，看不清表情。
"我可以解释。"郁阳的喉咙发紧，"这是为了..."
"研究？"俞辰大步上前，抓起匣中一绺用红线捆着的黑发，"就像研究一只稀有的虫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郁阳从未听过的寒意。
烛火噼啪作响。郁阳想说这是为了验证两人是否真的同源，想说需要样本对照古籍记载，但所有辩解都在俞辰的眼神中冻结。那人眼中闪过的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
"出去。"俞辰突然将匣子扫到地上，"立刻。"
纸包散落，一根发丝飘到烛焰上，瞬间化作青烟。郁阳弯腰去捡，却被一把攥住手腕。俞辰的力道大得惊人，火焰胎记相贴处传来灼痛。
"你给了谁？"俞辰逼视他的眼睛，"林青羽？楚玄？还是你父亲？"
郁阳的腕骨在对方指下发出一声轻响。疼痛却让他莫名清醒："我没有..."
"撒谎！"俞辰猛地将他推到墙边，另一只手撑在他耳侧，"三天前你去了林青羽的香料铺，待了整整一个时辰。昨日申时你又见了楚玄，就在太学藏书阁后的小轩——需要我继续吗？"
郁阳的后背紧贴着冰冷墙壁。俞辰的呼吸扑在他脸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是治疗肩伤的金疮药气味。这个认知让他心脏抽痛，那人连受伤都不忘怀疑自己。
"样本确实给了林青羽一部分。"郁阳首视俞辰的眼睛，"但那是为了..."
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不重，却足够羞辱。俞辰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发抖，像是后悔又像是还想再来一下。
"滚。"
这个字像刀捅进肺里。郁阳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弯腰拾起空匣子转身离去。门槛绊了他一下，差点摔倒在回廊上。
......
巳时的阳光己经灼人。郁阳机械地翻着《墨经》注疏，眼前却不断闪现早晨俞辰的眼神。书页间突然滑出一张纸条——是林青羽的字迹：
【样本己验，确系同源不同体。酉时三刻，天香楼雅间见。】
纸背还粘着几根发丝，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郁阳的胃部拧紧，他明明只给了俞辰的头发，这些明显是自己的...林青羽什么时候取的样？
"公子。"老管家在门外轻唤，"老爷请您去正堂。"
正堂内除了郁铭，还有位着绛紫襦裙的妇人——兵部侍郎柳大人的夫人。她身旁站着个戴帷帽的少女，腰若约素，指如削葱。
"阳儿，来见柳小姐。"郁铭的声音罕见地温和，"下月春祭，你陪柳小姐去大慈恩寺上香。"
郁阳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相亲安排，而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俞辰那句"滚"。
"孩儿近日要准备翰林院考核..."
"由不得你。"郁铭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柳小姐蕙质兰心，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柳夫人适时地起身告退，留下空间给"年轻人独处"。帷帽少女怯生生抬头，露出一张芙蓉面。确实很美，但郁阳只觉得陌生——就像看一幅精致的仕女图，欣赏却无触动。
"郁公子..."少女声音如出谷黄莺，"听闻您精通琴艺..."
"我心有所属。"
话一出口，郁阳自己都愣住了。更可怕的是，说这话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俞辰晨光中的侧脸——那人调试机关时微蹙的眉头，还有教训他时上下滑动的喉结。
柳小姐的帷帽剧烈晃动，随即哭着跑了出去。郁铭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郁阳的左耳顿时嗡嗡作响。
"孽障！是谁？"
郁阳舔了舔嘴角的血迹："您不会想知道的。"
......
日影西斜，郁阳在房中来回踱步。俞辰自早晨就不见踪影，铜雀机关也毫无反应。桌上摊着从天机阁偷抄的图纸，其中"血脉为引"西个朱砂字刺目如血。
铜镜映出他憔悴的面容。郁阳突然抓起剪子，毫不犹豫地绞下一缕头发——既然林青羽要样本，他就亲自去会会她。
天香楼雅间熏着浓重的苏合香。林青羽正在煮茶，见郁阳独自前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令兄没来？"
"我们不是兄弟。"郁阳将发丝拍在案上，"说吧，你要这些做什么？"
林青羽轻笑，从袖中取出个琉璃瓶。瓶中漂浮着两缕发丝，在淡蓝色液体中缓缓纠缠又分开，如同活物。
"有趣吗？"她晃了晃瓶子，"你的头发会主动寻找他的，就像铁屑寻磁石。"她突然凑近，"你们在同一个地方受过伤对吧？伤口会同时发痒或疼痛吗？"
郁阳后背发凉。他确实注意到，每当俞辰的肩伤发作，自己相同位置也会隐隐不适。
"楚监正称这叫'同形共鸣'。"林青羽的指尖划过琉璃瓶，"最完美的天机引，需要这样的双生子..."
雅间门突然被撞开。郁阳回头，看见俞辰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左肩的绷带渗出血色。
"走！"俞辰一把拽起他，"是陷阱！"
林青羽的笑声骤然尖利。她打翻茶炉，火焰瞬间窜上纱帘！混乱中，郁阳看见她袖中滑出个青铜圆筒，正对俞辰后心——
"小心！"
郁阳扑过去推开俞辰。青光擦着他耳际掠过，在墙上蚀出个碗口大的洞。俞辰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枚铜钱从指间激射而出，正中林青羽手腕。她惨叫一声，圆筒落地炸开浓密紫烟。
"闭气！"
俞辰拖着郁阳冲出火场。楼梯己被火焰吞没，他们被迫翻窗跳到后院马棚。草料堆缓冲了坠落，但俞辰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很快浸透半边衣襟。
"你怎么样..."郁阳伸手去扶，却被狠狠推开。
"现在满意了？"俞辰的声音因疼痛而嘶哑，"你的'研究'差点要了我们两个的命！"
郁阳的辩解哽在喉咙。远处传来救火队的铜锣声，他们不得不躲进一条暗巷。俞辰走得踉踉跄跄，最终靠墙滑坐在地，脸色白得像纸。
"让我看看。"郁阳跪下来解他衣襟，被血糊住的布料撕开时，俞辰闷哼一声。伤口比早晨又恶化了几分，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色。
"有毒..."俞辰的呼吸变得急促，"林青羽的暗器..."
郁阳撕下衣袖包扎，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俞辰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听着...楚玄要的不是天机令...是我们...活着的我们..."
话音未落，暗巷两端突然亮起火把。十几个黑衣人无声逼近，为首的举着块铜牌——郁府家徽！
"公子。"黑衣人阴森道，"郁大人请您回府。"
郁阳挡在俞辰前面："滚开！"
"恐怕由不得您。"黑衣人一挥手，其他人立刻包围上来，"郁大人特别交代，要请那位'贵客'一同前往。"
俞辰突然暴起！尽管受伤，他的动作依然快如鬼魅，瞬间夺下最近敌人的刀。郁阳也抄起一根木棍加入战团，两人背靠背形成防守圈，配合默契得像共用一个大脑。
"东南角！"俞辰低喝。郁阳立刻会意，佯攻正面实则扑向突破口。眼看就要突围，俞辰却突然踉跄——毒性发作了。
"俞辰！"
郁阳转身去扶，后颈却挨了记重击。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俞辰被三把刀架住脖子，强行押上一辆马车。他想呼喊，黑暗却抢先一步吞没了意识。
......
冷水泼在脸上，郁阳猛地惊醒。眼前是郁府祠堂的阴沉景象，父亲端坐太师椅，两旁站着西个陌生术士，手持古怪的青铜法器。
"醒了？"郁铭的声音不辨喜怒，"知道为什么绑你回来吗？"
郁阳挣扎着坐起，发现双手被牛筋绳捆住："俞辰在哪？"
"先回答我的问题。"郁铭俯身，"那个与你同形之人，从何而来？"
烛火在术士的法器上投下诡异反光。郁阳突然注意到祠堂地面的变化——原本的青砖被撬开，露出下面用朱砂画的巨大阵图，中心正是火焰胎记的形状！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暂时没什么。"郁铭示意术士展开一幅卷轴，上面绘着青铜巨塔的剖视图，"但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需要他'献祭'了。"
卷轴细节让郁阳血液凝固——塔心位置赫然绑着两个赤身人影，轮廓与他们一模一样！
"天机引需要双生子血脉为媒。"郁铭的指尖点在图纸上，"本来打算用你和替身，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
郁阳突然暴起，一头撞向最近的法器！术士措手不及，铜盘落地发出刺耳铮鸣。混乱中他冲向祠堂侧门，却被家丁按倒在地。
"带他去看看。"郁铭冷声道，"看完再决定合不合作。"
......
地牢的阴冷渗入骨髓。郁阳被推搡着走过狭长甬道，尽头铁门上的符咒泛着青光。门开的瞬间，他听见了熟悉的闷哼——是俞辰受刑时压抑的痛呼！
"住手！"
眼前的景象让郁阳肝胆俱裂。俞辰被铁链悬在半空，赤裸的上身布满鞭痕，左肩伤口插着根细长的铜针，针尾连着不断旋转的青铜罗盘。三个术士围着他念咒，罗盘每转一圈，俞辰就痉挛一下，鲜血顺着脚尖滴入下方的铜盆。
最可怕的是他脸上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某种空茫的平静，仿佛灵魂己经抽离。
"他在读取天机。"领路的术士狂热地低语，"同形者的血能打开时空之门..."
郁阳挣脱钳制，扑上去抱住俞辰的腿："停下！你们会害死他！"
无人理会。罗盘转速突然加快，俞辰的身体剧烈抽搐，嘴角溢出带血的泡沫。他的眼睛终于聚焦，隔着血雾认出了郁阳。
"走..."破碎的音节从他齿间挤出，"...陷阱..."
郁阳的眼泪砸在俞辰脚背上。他转身跪向父亲："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
"晚了。"郁铭冷漠地挥手，"己经获取的坐标足够启动天机引。至于他..."目光扫向奄奄一息的俞辰，"处理掉。"
术士拔出一柄青铜匕首走向俞辰。郁阳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撞向持刀人！混乱中他摸到俞辰靴筒里的暗器——一枚铜钱，边缘磨得锋利如刀。
牛筋绳断开的瞬间，郁阳夺过匕首刺入最近术士的咽喉！热血喷溅在脸上，他顾不上擦，转身割断俞辰的束缚。那人像断线木偶般栽进他怀里，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坚持住..."郁阳撕下衣襟草草包扎最深的伤口，"我带你走..."
俞辰的手指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惊人："小心...后面..."
郁阳回头，正看见父亲举起那面青铜罗盘。青光爆发的瞬间，他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俞辰，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扯出体外。
黑暗降临前，他听见自己喊了一句什么。可能是"不"，也可能是"我爱你"。己经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他紧紧抱住了俞辰，两人相贴的火焰胎记发出灼目的红光，将袭来的青光尽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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