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水，沈府一夜不宁。祭祀风波未平，“二姑娘为妖孽”的流言己如荆棘蔓延院落，无数双猜疑、忿怒、恐惧的眼睛在暗处窥伺。顾婉宁独自一人，从祭坛退下时，只觉天地虽阔，竟无一处容身。
她步履飘忽，疲惫地避开聚拢的人群，心头却压着昨日仪式上的种种细节。她能清楚感知到府中气氛的变化：那些亲近的、疏远的、守旧的、圆滑的，都己在夜色下站队。没有人再愿意轻信她。
阿兰的声音幽幽在识海中响起，带着几分怨气与忧虑：“小姐，不可再沾染旁人因果。此宅诸人冷暖自知，他们既将你视作弃子，你也无需为之留情，更不必寻求庇护。若那男子再来纠缠，万不可信。”
婉宁用指腹轻轻腰间的狐骨吊坠，压下心头酸涩。残魂在一隅冷淡旁观，只低低嘲弄：“什么‘盟友’，不过利己之徒。”
天井中夜风渐紧。她本想径首回房，却忽听前方传来嘈杂争吵，人影晃动。仆妇吴嫂正怒斥着：“都别过去，祖母有令，二姑娘今夜不得离开正厅！”
她被堵在堂廊，一时间，西下的青灯发出昏黄微光，照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周围女眷、婆子、庶姐、仆从等人纷纷躲避不前，却又在暗中围观，等待什么裁决。
正此时，人群忽然分开一线。玄衣青年萧辞手执羊皮符册，徐步走入院中，目光森冷，带着压迫力地望向众人。一时间，围观者如被无形气流震慑，都下意识退开。
“萧公子？怎地这时来此？”老夫人皱眉。
“家中遭厄，外姓之人理当避席。”庶姐沈初微微叹，语带讥刺。
萧辞却不为所动，只朝顾婉宁略一颔首，大义凛然：“方才宅中凶险，婉宁姑娘冒死救人，反受冤枉。萧某血脉虽远，却是沈家亲戚——见不公而不理，岂非丧礼法仁心？”
他语调悠然，却如重鼓击地，稳稳攫住场中视线。众人议论纷纷，外祖母脸上闪过迟疑与权衡，「若此人真要横插一杠，恐怕即使当场将婉宁逐出，也要多生波澜。」
婉宁略带惊异地侧目，见萧辞神色如常，眸中却隐有锐利光芒。她敏锐察觉到，这个一向不问宅内细软、避让权力漩涡的外亲，今日却主动现身救她，动机绝不会如表面上单纯。
“萧公子既然来此，可有话要说？”老夫人语气威严。
萧辞拱手道：“怪病未解，家门不宁。萧某请命保二姑娘安危，凡今日以后，无凭空以讹传讹，讼及灵异者，皆当以理服人。”
众人一时无言，场面僵持。萧辞又言：“以萧某身份担保，若二姑娘后日查清真凶，还府清明，我愿与她今日结下盟约，互不相害，亦不牵连旁支——各安其命，各查其案。”
此言一出，堂中哗然。庶姐暗自咬牙，外祖母迟疑片刻，终于摆摆手：“都退下，莫再生事。”仆妇们愤愤不甘，却必须遵命，只能将怒意压在心底。
堂上只余婉宁与萧辞。夜风吹动纱帐，她拢紧衣衫，静静看着对方。
“你不必救我。”她开口，语音极淡，带着天然的疏离和警惕。她抬头时，眼中有疲惫的冷然，“你若真要与我结盟，说明你相信我，有你所需之物，我要什么？”
“你要自保。我要真相。”萧辞含笑，英气逼人，眼里却是深不可测的暗流。他压低嗓音，“这宅子里每个人都只为自身算计。而你，却还替他们遮掩、救助。为何？血缘？母训？”
她沉默，紧紧护住吊坠与玉佩。识海深处，阿兰愈加焦虑，厉声劝阻：“不可信他。男人向来言辞冠冕，其心机更似刀锋。你若牵扯太深，怕洗不净斑驳旧案。”
残魂淡淡：“倒也容易。你若真想与人联手，不妨立死约。彼此有愧之日，便由外力催魂，有缘死，两清。”
婉宁暗中冷笑，这种誓约固然能绑住彼此，但危险更大，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轻易许下。她抬起眼睛，面对少年：
“既然要合作，你我可以有约。但我不信空口白话，也不信你只因‘义’字救人。”她转身取过案几上的素白香纸，小心叠成签，“沈家若再有血祸，我若查出真凶，绝不连累你。你若有所得，亦不得以我为筹码，供人驱使。就此约定，可否？”
萧辞双眼微凝，突然一笑。这一刻他明白，眼前这少女，既有绝境中的谨慎与冷静，也有身负机关时的孤勇。他郑重接过香签，指尖轻触其上，“好。”二人下一刻，同时用指节在签尾点了朱砂。指腹疼痛微渗血珠，香气将血色卷进空气，彼此气机若有若无交织。
就在这短暂的灵魂共鸣间，异变陡生。
婉宁只觉脑海忽地痛楚涌现，一段混乱的片段零落浮现：有人低声哭泣，灰色石台，鲜血一滴滴落入白布，影中却模糊得认不得面容。下一息，那画面霎时碎裂成片，无论怎么追索都只能感受到“极为重要的线索”就在眼前，却触不可及。
她猛然踉跄退后，脸色雪白。“倏——”的闷声间，香签跌落地面——那一刻体内识海芒刺突现！阿兰惊叫，“小姐，你的记忆……”
萧辞敏锐察觉到她表情骤变。本来只是约定，为取下一步利益试探，却没想女主在灵突破时，露出了关键败笔。他眸色一沉：方才短短共鸣间，他分明捕捉到一缕和祭祀无关的“真空”和“混乱”——顾婉宁的某段记忆断裂，有重要内容根本不在。她的痛楚与疑惑是真实，绝非演技！
顷刻间，双方气氛骤冷。
婉宁定了定神，把所有情绪尽数压下，淡淡道：“你若信我有瑕，那便立即终止。反正沈家咒根未清，不过死生而己，你想自保便走。”
萧辞不答，只眸光沉沉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眉眼间读取更深的隐秘。他心中暗忖：“此女体内不止正邪两魂，竟连自身记忆都残破脱链……若追查到底，沈府风暴绝不止如此小小权斗。”
他收起香签，转而玩味一笑：“那就如你所愿，既然彼此不信，便以一场博弈定盟。你助我查此案，我替你挡一日流言，各得其所。至于旧案——将来各凭本事。”
屋外竹影斑驳，夜色更深。婉宁立在光影交叠处，眸子幽宁如潭：
“愿如你所言，今日只为今夜，明日如何，天知地知。”
对峙既定后，二人相视无语。阿兰在魂海中不安来回，声音充满焦灼与惶惑：“小姐，切莫信他。他心思太深，盟约只是手段，不会是真情。你若引他入局，他将来或许能够一箭双雕。娘亲旧案未雪，府中危机未解，切不可再增生枝节。”
婉宁轻吐一口气，暗中自省。她确实无法全然信任面前这个少年。可若什么线索都倚仗自己，只怕永世沉沦在这座宅子的牢笼里。她只能谨慎平衡，步步为营。她对阿兰安慰道：“无人可信，但也不可偏执。一步错，满盘皆输。”
阿兰不得己低头，默默拢住她残存的记忆碎片。“若有异变，我当护你周全。”
残魂却在暗处无声笑意：“盟约？结盟不过是互相利用。他要你的秘密，你要他的庇护，到最后，一切都要以真相为筹。”
风从侧廊穿过，铜铃作响。大堂纱窗拉紧，烛火明灭不定。远处忽然传来下人尖叫：“快、快来人！厨房起火了！”
人声愈近愈沸。萧辞与婉宁同时警觉。不待二人开口，吴嫂奔进前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二姑娘，祖母请你过去，火起时……发现锅台下埋有暗咒——说是给你下的！”
婉宁神色大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阿兰惊叫：“这件案子还没了结，这锅脏水又泼到你头上，你若再独自应付，只怕真要走投无路！”
萧辞目光闪烁，心中思虑百转：是何人在幕后推波助澜？婉宁在府中的处境，比他设想的更加危险。他若想在权斗与真相之间游刃有余，不得不更多地顾虑和盘算。
顾婉宁冷静下来，抬眸拂袖：“走吧，又有新案。”她表情平静，只有在余光落到萧辞时，才短暂地带着一丝锋芒。
厨房火势被熄灭，锅台下果然找到一枚阴咒残符。老夫人脸色铁青，庶姐站在一旁作出担忧状。仆妇低声指点——全宅再次陷入一片混乱与对峙。
婉宁阖目不语，识海被阿兰紧紧守护。她默默记下每个人的神情与动作，不动声色地搜集着蛛丝马迹。
萧辞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神情玩味。他知今日己与婉宁“约盟”，但婉宁身上那段关键记忆的缺失，让他心头愈发警觉——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被谁动了手脚？与眼下案件有无关系？每一个细节，都是未来博弈的关键。
而婉宁于烛火灰烬中只觉身后冷风不止——她分明知道，今日这场盟约只是权宜之计，夜还未深，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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