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毫无预兆。
林小雨站在明德高中校门口，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的雨帘。她没有带伞，手机电量只剩下3%，画室的钥匙还挂在包上晃荡——那个她与周毅争吵后就没再回去的地方。
雨水打湿了她的帆布鞋，袜子黏在脚上很不舒服。她本想去对面的便利店躲雨，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母校的大门。保安认出了她，笑着点点头就放行了。
校园在雨中显得陌生又熟悉。林小雨沿着长廊慢慢走，指尖划过冰凉的石壁。高二（3）班的教室锁着门，她从窗户望进去，课桌椅都换了新的，但阳光斜射进来的角度一点没变——就是在这个角落，周毅第一次和她搭话，因为一本聂鲁达的诗集。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小雨猛地转身，周毅站在走廊尽头，浑身湿透，手里却拿着一把干燥的折叠伞。他的眼镜上全是水珠，白衬衫贴在身上，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你..."林小雨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周毅走近，把伞递给她："先拿着。"
林小雨没有接。她看着周毅湿漉漉的睫毛，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也是这样一场暴雨，周毅冒雨跑到她家楼下，就为了送一本她忘在教室的数学笔记。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浑身滴水却护住了笔记没让它沾湿一点。
"为什么来这里？"她终于问出口。
周毅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因为你每次难过都会回到起点。"他顿了顿，"大一那次吵架，你跑回高中美术室；毕业答辩前紧张，你也来这里散步；就连..."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就连决定要不要接受我的求婚那天，你也来了这里。"
林小雨的心脏猛地收缩。她不知道周毅记得这些细节。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平板电脑我修好了。"周毅从背包里拿出那个被她摔坏的设备，屏幕己经换新，"我删除了所有监控文件，包括那个行动方案。"
林小雨接过平板，指尖碰到周毅的手，冰凉又："我不是因为那个生气。"
"我知道。"周毅的声音很轻，"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完全信任你。"
雨更大了，敲打着走廊的玻璃窗。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虽然这个时间学校里己经没有学生。
"我看了你的画。"周毅突然说，"那幅红色的。"
林小雨猛地抬头："你进我画室了？"
"昨天。"周毅承认，"我知道不该在你不在的时候进去，但我需要确认你是否安全。"他停顿了一下，"那幅画...很痛苦。"
林小雨别过脸去。那幅未完成的暗红色画作是她最私密的发泄，从没打算让任何人看到。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周毅从湿透的背包里取出一个防水文件夹，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页，"我大学时写的诗，全部。"
林小雨惊讶地接过。那是十几页手写稿，有些己经被时间染黄。她认出了周毅工整的字迹，每一首都标注了日期——从他们相识到结婚，几乎贯穿了整个恋爱时期。
"你...写诗？"
"只为你。"周毅的耳朵红了，"从来没给人看过，太羞耻了。"
林小雨翻到最后一页，最新的一首是三个月前写的，标题是《哺乳期的维纳斯》：
"颜料与乳汁的气味混合，
她站在画布前，
腹部还留着生命的印记。
我递上一杯温水，
她转身时，
我看到了人类历史上
最美的侧影。"
林小雨的眼眶突然发热。她急忙合上文件夹，生怕眼泪弄湿这些纸页。
"我不该瞒着你工作的事。"周毅说，"但那些诗是真的，爱也是。"
一滴雨水从周毅的发梢落下，顺着他的鼻梁滑到唇角。林小雨鬼使神差地伸手擦掉了那滴水，指尖停留在他脸上的时间比必要长了一秒。
"我们回家吧。"她轻声说。
雨小了些，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出校门。周毅的衬衫还在滴水，却坚持把伞往林小雨那边倾斜。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林小雨想起无数个过去的雨天——高中时他送她回家是这样，大学约会遇到阵雨是这样，就连婚礼那天的细雨中也一样。
"你总是这样。"林小雨把伞推回去一点，"自己淋湿也不说。"
周毅微笑："因为你比画布重要。"
他们路过一家奶茶店，周毅突然停下："等我一下。"几分钟后他拿着两杯热奶茶回来，一杯是林小雨最爱的芋泥口味，另一杯是纯茶。
"你怎么还记得？"林小雨接过奶茶，暖意从指尖传来。
"记得什么？"
"我不喝珍珠。"林小雨指着杯身上的标注，"从高中起就不喝，但除了你没人记得。"
周毅吸了一口纯茶："我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事。"
他们沉默地走着，雨声填补了对话的空白。转过街角就是他们住的小区，但林小雨突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画室？"周毅问。
林小雨点头："有些东西我也要给你看。"
画室里还保持着那天的混乱。松节油的味道，散落的画笔，那幅被白色覆盖的画布立在角落。林小雨从柜子底层拖出一个旧纸箱，里面全是揉皱又展平的画纸。
"我的失败作品集。"她故作轻松地说，"从大学到现在，每一张不够好的、被退稿的、自己不满意的。"
周毅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那些画作。有些只是草图，有些是完成却被丢弃的作品。他看得很认真，时而用手指轻抚某个线条，就像对待珍宝。
"这张..."他抽出一幅铅笔速写，"为什么不要？我觉得很好。"
那是林小雨大三时画的校园湖景，因为"透视不对"而被她自己否决了。
"还有这个。"周毅又找出一张色彩练习，"颜色很美。"
林小雨看着周毅专注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看待她的"不完美"。以往所有人都只称赞她的完成品，只有周毅会珍视那些过程中的碎片。
"你明白吗？"她轻声说，"我生气不是因为你的秘密工作，而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你是完美的天才程序员，连做父亲都无师自通，而我..."她指了指那箱废稿，"连画画都经常失败。"
周毅放下画纸，突然坐在地板上："我也失败。"
"什么？"
"太多了。"周毅数着手指，"大二那年想给你惊喜，自学吉他结果手指起泡也没弹出一首完整的歌；毕业答辩前熬通宵写的程序跑崩了，差点延毕；去年听雨第一次发烧，我手忙脚乱把退烧药剂量算错了..."
林小雨眨了眨眼："真的？"
"还有。"周毅继续道，"上周我尝试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结果把厨房搞得像凶案现场，最后只好点外卖装盘。"
林小雨忍不住笑出声。她挨着周毅坐在地板上，肩膀靠着肩膀。雨声透过窗户传来，像某种白噪音。
"我害怕去巴黎。"她突然说。
周毅转头看她："因为Moreau？"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够不够好。"林小雨揪着裤腿上的一根线头，"国际展览，专业评审...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周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让林小雨意外的动作——他把那箱"失败作品"拉到中间，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色马克笔。
"我们来做个游戏。"他在一张废稿背面写道"2015.9 - 湖景透视不对，但柳叶画得很生动"，然后递给林小雨，"每幅画至少找一个优点。"
起初林小雨抗拒这个幼稚的游戏，但在周毅的坚持下，她渐渐投入其中。一张张被遗弃的画作被重新审视，标记上日期和"虽然...但是..."的评语。当箱子见底时，地板上铺满了被"平反"的作品，像一场小型展览。
"看。"周毅指着那些评语，"你的'失败'里藏着多少美好。"
窗外的雨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把画室染成金色。林小雨看着满地的画作，突然明白了周毅的用意——他从不期待她完美，就像她从未要求他成为一个浪漫的人一样。
"我想画点东西。"她站起来，走向空白的画布。
周毅点点头，安静地退到角落。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偶尔抬头看看林小雨的进度。他们就这样各自忙碌，像过去无数个创作的夜晚一样。
凌晨三点，林小雨终于放下画笔。《透明》——她在画布一角写下标题。画中是两个透明的人形在雨中拥抱，他们的身体轮廓模糊，但心脏位置却清晰可见且相互重叠。
"这是..."周毅站在她身后。
"我想要的关系。"林小雨疲惫但满足地微笑，"完全透明，即使身体轮廓模糊，心也要重叠。"
周毅没有说话，只是从背后环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林小雨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熟悉的气息和心跳。
第二天清晨，林小雨在画室的小沙发上醒来，身上盖着周毅的外套。画架前没有人，但《透明》旁边多了一个小颜料盒。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戒，内圈刻着"始于雨，不止于雨"。
颜料盒下压着一张纸条："我去退掉巴黎的机票。等你醒来，要不要一起去大学那家书店？就像十年前那样。—— 你的失败诗人"
林小雨戴上戒指，大小刚好。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明亮的线。她拿出手机，给周毅发了条信息：
"这次换我先喜欢你。校门口等你，别迟到。"
发完这条消息，她拿起背包走出画室。天空湛蓝，昨夜的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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