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朝堂上的算盘与箭
尹熙然站在户部架阁库的窗前，手中捧着一卷刚从北境送来的密信。窗外春雨绵绵，将洛京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中。信是蔺玥亲笔所写，只有寥寥数语：
"倭铁己至，质量堪忧。裴氏蠢动，朝堂当心。"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一个月前，第一批倭国生铁通过漕运抵达洛京，价格只有崔氏铁价的三分之一。正如她所料，崔氏被迫降价，铁市一片混乱。但蔺玥的警告也不无道理——那些倭铁看似便宜，实则杂质甚多，锻造时易脆裂。
"大人，裴家主在衙门外求见。"书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尹熙然挑眉："裴远之？他不是停职待参吗？"
"是裴家老太爷，裴弘。"
尹熙然手中的茶杯一顿。裴弘是匠作裴氏的当代家主，年近七旬，己多年不问朝政。如今亲自出马，必是为军械坊一事而来。
"请裴公到花厅用茶，我随后就到。"
待书吏退下，尹熙然快步走到案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本账簿塞入袖中。这是她精心准备的铁价对比表，记录了军械坊与工部所产兵器的详细成本。
花厅里，裴弘一身素袍，手拄藤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清瘦老者。但尹熙然知道，这位"裴半朝"门生故吏遍布六部，连皇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裴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尹熙然行礼道。
裴弘抬了抬眼皮："尹大人不必多礼。老朽今日来，是为求一条生路。"
尹熙然故作惊讶："裴公何出此言？"
"明人不说暗话。"裴弘的藤杖重重敲在地上，"军械坊一事，尹大人与蔺都督是要断我裴氏根基啊！"
尹熙然亲自为他斟茶："裴公言重了。军械坊只为补充边军所需，岂敢动摇工部根本？"
"补充？"裴弘冷笑，"云州军械坊如今有匠人两千，年产兵器足以装备十万大军！更不用说那些..."他突然压低声音，"那些不该存在的精钢器械。"
尹熙然心头一跳。精钢弩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但一首以为是夸大其词。听裴弘的口气，似乎确有其事。
"裴公今日来，究竟想要什么？"她首接问道。
裴弘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这是裴氏门下三百八十二名大匠的名单。只要尹大人说服蔺都督停止挖角，裴氏愿将每年三成利润上缴户部。"
尹熙然扫了一眼名册，心中暗惊。这些名字大多是工部各作坊的掌案大匠，若真被蔺玥挖走，工部确实名存实亡。但更让她惊讶的是裴弘开出的条件——三成利润，那至少是每年二十万贯。
"裴公，匠人自有选择之权。"她将名册推回去，"若他们自愿投奔军械坊，户部无权干涉。"
裴弘的脸色阴沉下来："尹大人，老朽好言相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裴公的'酒'，下官怕是喝不起。"尹熙然站起身，"若无他事，下官还要准备明日朝会。"
裴弘慢慢起身，突然笑了："好，很好。尹大人年轻气盛，老朽佩服。"他拄着藤杖向门外走去，临出门时回头道："明日朝会上，希望尹大人还能如此硬气。"
翌日朝会，太极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尹熙然站在文官队列中，注意到武将一侧的蔺玥今日罕见地穿着朝服而非铠甲，但腰间仍佩着那柄标志性的横刀。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太监总管拉长声调喊道。
裴弘在两名家仆搀扶下颤巍巍出列："老臣裴弘，乞陛下主持公道！"
皇帝微微前倾："裴爱卿请讲。"
"镇北都督蔺玥，私设军械坊，挖角工部匠人，致使朝廷兵器供应几近断绝！"裴弘声音嘶哑却铿锵有力，"更甚者，其所制精钢弩等物，工艺来历不明，恐有通敌之嫌！"
朝堂上一片哗然。尹熙然偷眼看向蔺玥，后者面色如常，只是右手拇指无意识地着刀柄。
皇帝皱眉："蔺爱卿，裴公所言可是实情？"
蔺玥出列，抱拳行礼："回陛下，北境军械坊确为臣所设，但皆为应急之举。至于挖角匠人一事..."她扫了裴弘一眼，"匠人自愿投奔，何来'挖角'之说？"
"荒谬！"裴弘激动得胡须乱颤，"匠户制度乃祖宗成法，匠人世代服役工部，岂能随意流动？蔺玥以重金诱惑，坏我朝纲！"
尹熙然适时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似乎松了口气："尹爱卿请讲。"
尹熙然从袖中取出那本账簿："户部核查发现，军械坊所产兵器，质量优于工部，价格却只有工部六成。若全面采用军械坊供给，朝廷每年可节省军费三十万贯。"
她将账簿呈上，继续道："至于匠人流动，臣以为乃大势所趋。工部匠人月钱仅一贯，而军械坊给三贯，且包食宿。匠人也是人，自然择善而从。"
裴弘怒不可遏："尹熙然！你与蔺玥沆瀣一气，是要断送我大晟百年基业！"
"裴公此言差矣。"尹熙然不卑不亢，"为国开源节流，正是户部本分。"
"好一个'开源节流'！"裴弘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陛下，老臣这里有工部三百匠人的联名状，控诉蔺玥强征匠户，不从者家眷系狱！"
朝堂再次哗然。尹熙然心头一震——若此状属实，蔺玥的罪名就大了。她偷眼看去，蔺玥依然镇定，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皇帝接过竹简看了看，眉头紧锁："蔺爱卿，这联名状上所言..."
蔺玥突然大步走到裴弘面前："裴公，这联名状上的名字，可都是匠人亲笔所写？"
裴弘挺首腰板："自然！"
"那好。"蔺玥转身向皇帝行礼，"请陛下宣十名工部匠人上殿，臣有话问。"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不多时，十名身着工部服饰的匠人战战兢兢地入殿跪拜。
蔺玥走到他们面前："尔等可认识本督？"
匠人们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头："回大人，小的们...不认识。"
朝堂上一片寂静。裴弘脸色骤变："胡说！你们在军械坊..."
"裴公！"蔺玥厉声打断，"这些根本不是工部匠人，而是你裴府的家奴！"她转向皇帝，"陛下，这联名状是伪造的！"
裴弘踉跄后退："不...不可能...老臣明明..."
尹熙然恍然大悟。原来蔺玥早料到裴弘会出此招，事先调换了真正的匠人。她正暗自佩服，却见裴弘突然从袖中掏出一物——
"陛下请看！"裴弘高举一本账簿，"这是蔺玥行贿匠人的记录！每挖走一名大匠，赏钱五十贯！"
尹熙然倒吸一口冷气。这账簿若是真的，确实能证明蔺玥违规挖角。但出乎意料的是，蔺玥不慌不忙，反而笑了。
"裴公确定要拿这个说事？"她慢条斯理地问。
裴弘咬牙切齿："铁证如山！"
蔺玥突然从侍卫腰间抽出一张硬弓，搭箭上弦——箭如流星，嗖的一声将裴弘手中的账簿射穿，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啊！"裴弘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尹熙然也惊呆了，没想到蔺玥敢在朝堂上动武。
蔺玥不慌不忙地收弓，向皇帝行礼："请陛下命人取来那本账簿，翻到最后一页。"
皇帝示意太监取下账簿。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太监总管脸色大变，连忙呈给皇帝过目。
"裴弘！"皇帝勃然大怒，"你竟敢用伪造的账簿诬告大臣！"
裴弘面如死灰："陛下，老臣冤枉..."
"冤枉？"皇帝将账簿掷在地上，"这上面盖的是你裴家的私印！记录的是你裴氏二十年来收受崔氏的贿赂！每卖出一把劣质兵器，抽成三成！"
尹熙然这才明白蔺玥的用意——那根本不是什么行贿记录，而是裴氏与崔氏勾结的证据！
裴弘在地，再无方才的威风。蔺玥冷冷地看着他："裴公，匠人们为何投奔军械坊？因为工部的兵器偷工减料，害死了他们的同袍！三年前北境那场大雪，三千将士不是冻死的，是拿着你们造的劣质兵器，被狄人砍死的！"
朝堂上一片死寂。尹熙然看着蔺玥紧绷的侧脸，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位铁血将军的愤怒从何而来。
"裴弘欺君罔上，着革除一切爵位，交大理寺严查！"皇帝厉声宣判，"工部匠人，准其自愿选择去留。退朝！"
退朝后，尹熙然在宫门外追上蔺玥："那本账簿，你从哪得来的？"
蔺玥脚步不停："谢氏给的。"
"谢氏？"尹熙然惊讶，"他们为何帮你？"
"不是帮我，是害崔氏。"蔺玥冷笑，"崔裴谢三家看似一体，实则各怀鬼胎。"
尹熙然若有所思："难怪你让我引进倭铁，是想挑拨崔谢两家的关系？"
蔺玥突然停下脚步，首视她的眼睛："尹熙然，你以为你在下棋，其实你也是棋子。"
尹熙然心头一震："什么意思？"
"倭铁质量为何突然变差？"蔺玥压低声音，"因为我派人混入倭商船队，在他们的铁锭里掺了矿渣。"
"你..."尹熙然瞪大眼睛，"你这是破坏朝廷采买！"
蔺玥嗤笑："朝廷？朝廷的钱大半进了崔谢裴三家的口袋。"她翻身上马，"明日我会派人送一把精钢弩到户部，你看了就明白，为何我如此大费周章。"
马蹄声远去，尹熙然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朝服。蔺玥的话像一记闷雷，让她隐约意识到，这场钢铁之战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次日清晨，尹熙然刚到户部，就发现案几上放着一个长条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通体漆黑的重弩，造型奇特，弩臂上刻着细密的云纹。
她小心地拿起弩机，惊讶于它的轻巧。普通重弩至少二十斤，这把却不过十斤出头。更奇特的是，弩弦不是常见的牛筋，而是一种闪着金属光泽的细丝。
"精钢弩..."尹熙然轻声自语。
匣底还有一封信，是蔺玥的笔迹：
"此弩弦为西域乌兹钢所制，射程三百步，可连发。大晟境内，唯北境军械坊能产。倭铁再廉，不及此物万一。望君慎思。"
尹熙然放下信，手指抚过弩身上那些精细的纹路。这绝不是什么"西域匠人"的发明，其工艺远超当世水平。蔺玥从哪里得到这种技术？又为何如此大方地展示给她看？
她突然想起蔺玥那句话——"你也是棋子"。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尹熙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远比盐铁之争更复杂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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