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头的积雪被朔风刮成鱼鳞状的薄片，袁崇焕的铜量尺擦过垛口，尺沿刮下一层细碎冰晶。修补后的女墙仍泛着青灰色——夯土中掺了太多碎瓷，连冬阳都照不出半点暖意。廖行河蹲在墙根，三棱刺扎进砖缝，刃尖勾出一截裹着盐霜的麻绳，绳头焦黑的断口还粘着硫磺渣。
“火绳埋进墙里，潮气一浸就成了引信。”他碾碎盐粒，舌尖尝到刺喉的咸涩，“上月修墙的民夫里，有个专往砖缝塞盐的哑巴。”
王栓柱一脚踹翻装土的藤筐，霉变的夯土中滚出几颗东珠，裹着泥浆仍泛幽光：“狗日的！拿晋王府的珠子当工钱，怪不得那哑巴干活比骡子卖命！”
袁崇焕的麂皮手套抚过东珠，忽地扯开珠串——丝线内层绣着蝇头小楷“提督京营戎政张”。他眼底寒光骤现：“张惟贤的手伸到辽东了…去岁他侄儿刚领了山海关粮道。”
城下忽起马蹄急响。孙铁牛独眼充血策马冲来，马鞍旁悬着颗蒙面头颅，血水在冻土上拖出蜿蜒赤痕：“哨长！医巫闾山的鞑子哨站…全是空营！粮囤下埋着这东西——”
重斧劈开麻袋，腐臭的黍米中赫然露出半截锈蚀炮管，管壁阴刻的“登州卫”字样被酸液蚀得支离破碎。廖行河的三棱刺刮过锈迹，刃尖挑起几缕靛蓝丝絮——与城墙砖缝中的料子如出一辙。
子时的医巫闾山北麓，月光将雪原照成惨白。廖行河伏在雪窝中，牛皮大氅的毛领结满霜花。十里外的镶蓝旗营盘死寂如坟，毡帐被风撕成褴褛布条，露出空荡荡的灶坑——灰烬早己冻成冰坨。
“三天前的马蹄印。”孙铁牛独眼贴地，重斧指向雪下暗痕，“钉了反马蹄铁，左深右浅——是科尔沁人的驯马法。”
王栓柱的火铳管突然结霜，呵气在钢刃上凝成冰膜：“鞑子弃营往西去了！那边是…”
“锦州。”廖行河的三棱刺在雪地划出等高线，“李永芳要和蒙古人换马，走不了塔山口的官道。”他指尖点向山脉褶皱处，“绕哈喇温山，山阴有条冰河，河床能藏千匹战马。”
袁崇焕的铜量尺量过雪痕间距：“蒙古马比建虏马矮半掌，蹄印却一般深——驮的是重甲。”他忽然扯开羊皮图卷，“哈喇温山往西八十里，有个前元留下的废矿洞。”
暗夜中响起一声鹧鸪哨。三个黑影从山脊滚落，羊皮袄下露出镶蓝旗的锁子甲——却是空的！孙铁牛的重斧劈开皮甲，棉絮中抖落大把盐粒，在雪地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盐甲诱敌。”廖行河碾碎盐块，“李永芳在给真马队打掩护。”
寅时的哈喇温山阴风怒号。冰河表面覆着层薄雪，底下暗流涌动如巨兽吐息。廖行河贴耳冰面，三棱刺扎出寸许小孔——冰层下传来沉闷的马蹄震颤。
“凿冰！”
王栓柱的冰镐刚抡起，对岸林间惊起飞鸟。二十架裹着白布的偏厢车碾雪而出，车顶佛郎机的炮口竟斜指苍穹。袁崇焕的铜量尺映出异样：“仰角七十度…这不是攻城，是轰山！”
炮弹尖啸撕裂寒风。首枚铁弹炸开冰面，第二枚紧跟着洞穿冰层，第三枚却是一团燃火的麻絮——遇水即爆的硝烟瞬间吞没河道。冰层轰然塌陷，数百匹蒙古马在冰河中挣扎嘶鸣，马背上的铁甲如秤砣般将骑手拽入深渊。
“李永芳好毒的计！”袁崇焕大氅被气浪掀起，“用假营诱我们追查，真马队却是饵，要借冰河吞了镶蓝旗的异己！”
廖行河的三棱刺扎进冻土稳住身形，瞥见溃兵中一道熟悉身影——李永芳的亲信包衣额尔赫，正攥着半幅羊皮地图往西狂奔。
辰时的废矿洞飘着马粪焦臭。额尔赫的尸首倒挂在洞口的歪脖松上，羊皮地图被匕首钉在树干，墨迹被血浸得模糊。袁崇焕的铜量尺量过图上山径：“往西二十里是十三山驿站，万历年的军驿，天启元年就废了。”
廖行河挑开额尔赫的襟口，锁骨处赫然烙着晋王府的狻猊印：“这奴才上月还在觉华岛押盐船。”他忽然扯出尸首怀中的油纸包——半块硬如铁石的奶疙瘩，表面霉斑中嵌着几粒黍米。
“喀尔喀部的军粮。”袁崇焕掰碎奶渣，“李永芳连蒙古人都骗，这粮里掺的砂石够磨碎马牙。”
洞内忽起窸窣声。孙铁牛的重斧劈开蛛网，二十口裹油布的木箱堆在矿坑深处。王栓柱的火铳轰开锁头，箱中滚出的不是刀甲，而是成捆的工部公文——天启元年至今的军械损耗册，每页都盖着张惟贤的私章。
“山海关领过鸟铳三千杆。”廖行河翻到某页冷笑，“实际到辽东的不足八百——剩下的怕是在京营武库生锈呢。”
未时的十三山驿站残垣断壁。袁崇焕的麂皮靴碾过焦土，靴底粘起一片未燃尽的桑皮纸——纸角“提督京营”的朱印鲜艳如血。驿站马槽下掘出半截石碑，碑文被酸蚀得斑驳，唯“张”字部首依稀可辨。
“天启二年，张惟贤奏请重修十三山驿。”袁崇焕的铜量尺量过碑座裂痕，“工部拨银五万两，修了堆破砖烂瓦。”
王栓柱突然在井口惊呼。辘轳绞上来的不是水桶，而是捆扎严实的牛皮囊，囊中塞满靛蓝染料的残渣——与城墙砖缝中的丝絮同色。
廖行河的三棱刺挑破皮囊，酸腐气息扑面：“晋王府的织坊用这染料，染一匹绸抵得上一门虎蹲炮。”他忽地扯出半截货单，“收货的是锦州参将祖大寿…”
话音未落，西南天际腾起狼烟。孙铁牛独眼充血奔来：“锦州哗变！祖大寿的旗号换了镶蓝旗！”
朔风卷着雪粒掠过废墟，八十里外的锦州城头，一面残破的“袁”字旗坠下城墙，旗杆上插着张惟贤的鎏金拜帖。海风裹来咸腥，冰河下的暗流仍在呜咽，如万千冤魂叩击着大明江山的基岩。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铁骑残明》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254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