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千万头咆哮的白毛巨兽,疯狂撞击着山海关巍峨的关墙。箭垛上冻结的冰棱被震得簌簌断裂,砸落在下方巡哨士兵的盔甲上,发出沉闷的碎响。关墙东南角,那处被靛蓝冰傀撞塌的巨大豁口,此刻成了地狱的入口。
豁口内外,俨然两个世界。
豁口内侧,临时垒起的矮墙后方,是地狱熔炉。
祖大寿半边身子裹着渗血的绷带,冻得发紫的脸上肌肉扭曲,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豁口外翻涌的黑色浪潮。他仅存的、完好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柄血迹斑斑的腰刀,刀刃上凝结着暗红的冰渣。每一次怒吼,都喷出大团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火油!火油罐子给老子递上来!”
“石头!大的!砸他狗娘养的脑袋!”
“稳住!稳住!别让楯车靠过来!长矛手!捅!给老子往死里捅!”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惨嚎声和风雪呼号声中。矮墙后,人影憧憧。穿着破烂棉甲的伤兵,裹着厚袄、脸上带着惊恐却拼命咬牙的民壮,混杂在一起。他们有的奋力将滚烫的金汁(熔化的铅锡混合粪水)从豁口边缘倾倒下去,下方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凄厉惨叫,腾起带着恶臭的白烟;有的合力抬起巨大的擂石,喊着号子砸向豁口外试图攀爬的建虏重甲兵,沉重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声令人牙酸;更多的人则挤在豁口内侧狭窄的通道里,用削尖的木桩、粪叉、菜刀,甚至是牙齿和拳头,死死顶住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的建虏前锋!
豁口外侧,是修罗屠场。
风雪中,建虏正蓝旗的狼头大纛猎猎作响。数不清的包衣奴才如同蚂蚁般在雪地上蠕动,顶着简陋的木盾,扛着装满泥土的草袋,疯狂地扑向豁口下方被尸体和冰雪填平的壕沟。更后方,十几辆包裹着厚厚生牛皮的楯车,在重甲兵和弓箭手的掩护下,如同移动的堡垒,一寸寸地逼近豁口。楯车厚重的挡板后,探出粗大的撞木,在号子声中,沉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豁口边缘尚未完全凝固的冻土和木石混合墙体!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豁口剧烈地颤抖,碎石和冻土簌簌落下。
“轰——!”
又一辆楯车顶着城头稀疏的箭雨和滚落的石块,重重抵在了豁口最脆弱的一侧!巨大的撞木被几十个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建虏力士推动,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在临时垒起的矮墙上!
“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矮墙内侧,几根碗口粗、用来支撑的硬木瞬间崩裂!垒在最外层的冻土石块轰然坍塌!一股混合着冰雪、碎石和腥臭金汁的泥石流,裹挟着几个躲闪不及的民壮和伤兵,猛地倾泻而下,砸进了豁口内侧拥挤的人群!
“啊——!”
“墙塌了!!”
“建虏要进来了!!!”
绝望的惊呼和惨嚎瞬间在豁口内侧炸响!缺口被撕开了!几个浑身沾满泥雪金汁、面目狰狞的建虏白甲兵,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顶着同伴的尸体,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和长柄战斧,踩着还在挣扎翻滚的守军身体,嚎叫着冲了进来!狼牙棒横扫,瞬间将两个试图阻拦的民壮砸得筋断骨折,鲜血脑浆迸溅!战斧劈落,一个拖着伤腿的边军老兵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
防线瞬间被撕开一道血口!更多的建虏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疯狂地涌向这个缺口!
“堵住!给老子堵住!” 祖大寿目眦欲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挥舞着腰刀,如同受伤的疯虎,迎着那个挥舞狼牙棒的白甲兵就扑了过去!刀光与狼牙棒狠狠撞在一起,火星西溅!巨大的力量震得祖大寿虎口崩裂,腰刀险些脱手,整个人踉跄后退,牵动内腑伤势,哇地喷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黑血!
那白甲兵狞笑着,踏前一步,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恶风,兜头砸向摇摇欲坠的祖大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道凄厉的破空尖啸撕裂风雪!
一支粗大的、尾部带着倒刺的弩箭,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白甲兵的咽喉!弩箭巨大的冲力带着他沉重的身体向后倒飞,撞翻了后面两个刚刚涌进来的建虏!
豁口内侧一处尚未完全坍塌的箭楼残骸上,王栓柱单膝跪在冰冷的断墙后,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乌紫,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他仅存的右手死死扣在一架固定在断墙上的重型守城弩的扳机上,弩弦还在嗡嗡震颤!那条肿得发亮、裹着厚厚布条的伤腿,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支撑着身体。射出这一箭,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弩臂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好样的!栓柱!” 祖大寿死里逃生,抹了一把嘴角的黑血,嘶声吼道,“射!给老子射死这群狗娘养的!” 他转身,对着身后陷入短暂混乱的人群咆哮:“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民壮顶上去!用身子堵!伤兵!给老子扔火油罐子!烧!烧死他们!”
豁口内侧的混乱被这悍勇的一箭和祖大寿的怒吼短暂压下。民壮们红着眼睛,抱着必死的决心,用身体和简陋的武器死死顶住被撕开的缺口。伤兵们挣扎着抱起燃烧的火油罐,不顾一切地砸向涌进来的建虏和外面的楯车!火焰瞬间升腾!凄厉的惨嚎和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督师!督师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豁口内侧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袁崇焕一身青袍,未着甲胄,身影在风雪和火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锋锐和沉凝。他手中提着一柄普通的制式腰刀,刀刃在火光映照下流动着寒芒。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未着甲、却眼神锐利如鹰的亲兵卫队。
袁崇焕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狼藉一片的豁口战场——坍塌的矮墙,燃烧的楯车,堆积如山的尸体(敌我混杂),以及那道被尸体和火焰暂时封堵、却依旧岌岌可危的缺口。他的视线在王栓柱藏身的断墙残骸上停留了一瞬,看到了那架还在冒着青烟的重弩,也看到了王栓柱那张因剧痛和脱力而扭曲的脸。
“大寿!” 袁崇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战场,带着一种冰河般的冷静,“带人,把豁口内侧被撞塌的土石,还有那些建虏的尸体,给老子全堆到缺口去!压瓷实!再浇上水!冻住它!”
“得令!” 祖大寿嘶声应道,立刻指挥人手。
袁崇焕的目光转向豁口外。风雪中,建虏的楯车暂时被火焰逼退,但更多的步兵正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号角声中重新整队,准备发动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他眼神冰冷,毫无波澜。
“督师!火药…火药快没了!” 一个负责火器的把总满脸烟灰,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虎蹲炮只能再打两轮齐射!鸟铳手…鸟铳手都快没药子了!”
袁崇焕看都没看他,目光依旧锁着关外翻涌的黑色浪潮。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建虏正蓝旗大纛,声音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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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铳手!把最后那点药子,全给老子压上膛!听我号令,瞄准楯车后面推撞木的力士!给老子放!”
“让城里的民壮,把能找到的桐油、火把、甚至灶膛里的柴火,全给老子搬到豁口来!建虏敢靠近,就给老子往下扔!烧!”
他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守军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慌。绝境之下,唯有死战!
“轰!轰!轰!”
残存的虎蹲炮发出了最后的怒吼!炮弹呼啸着砸向风雪中的建虏大纛方向,虽然大多被风雪影响偏离,但仍有几颗落在密集的人群中,掀起一片血肉横飞!
“放!”
随着袁崇焕一声令下,豁口内侧仅存的数十名鸟铳手同时扣动了扳机!铅子在风雪中划出死亡的轨迹,射向楯车后方那些推动撞木的精壮力士!惨叫声中,十几名力士栽倒在地,沉重的撞木失去了推力,颓然落地!
“扔!”
无数点燃的火把、燃烧的油罐、甚至是大捆大捆冒着浓烟的柴草,如同火雨般从豁口内侧倾泻而下!瞬间在豁口外狭窄的区域形成了一片炽热的死亡火海!火焰舔舐着建虏的皮甲、点燃了楯车上的生牛皮,浓烟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
风雪中,建虏凶猛的攻势,被这突如其来的、决绝的烈焰风暴硬生生遏止!凄厉的惨嚎和混乱的叫骂声取代了进攻的号角!
袁崇焕站在豁口边缘,青袍在火光和风雪中翻飞。他手中的腰刀,刀尖斜指下方燃烧的火海,声音如同从万载冰川下传来,冰冷而清晰地响彻整个豁口战场:
“山海关的骨头,硬得很!”
“想啃?”
“拿命来填!”
太原府,晋王府邸深处。
幽暗的夹道,风雪呜咽。
朱氏如同受惊的狸猫,蜷缩在临湖小筑冰冷的门板后,背脊死死抵着木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门外风雪呼号,掩盖了大部分声响,但刚才那声轻微的“噗嗤”入肉声,还有那瞬间彻底消失的粗重喘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他死了吗?
那个如同恶鬼般出现、又带来那方染血诅咒的人…死了吗?
是谁杀了他?
槐树下的…鬼影?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在她心中交织。她颤抖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死死按在胸前。那方素白绢布紧贴着肌肤,冰冷的触感下,是血污晕染开的“永昌”二字,如同烙铁般烫着她的心。它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一个将她彻底钉死在晋王叛国漩涡中的活证。
不能留!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必须毁掉它!立刻!马上!趁着外面风雪正急,趁着护院刚走,趁着槐树下那个“鬼影”或许己经离开…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透过门板的缝隙,再次警惕地扫视外面风雪茫茫的夹道。除了被搅乱的雪痕,空无一物。槐树下,积雪依旧,仿佛从未有人藏匿。
她猛地拉开一条门缝,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她咬紧牙关,侧身闪出,反手迅速将门掩上。风雪立刻将她包裹,单薄的袄裙瞬间被寒意浸透。她顾不得这些,目光死死盯着几步外雪地里那个蜷缩的、毫无生气的黑影——王栓柱。
他面朝下趴着,身下的积雪被染红了一小片,此刻己冻结成暗红的冰晶。脖颈处,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毒蛇的眼睛。
朱氏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蹲下身,伸出颤抖冰冷的手指,探向王栓柱僵硬脖颈一侧。没有脉搏。冰冷的触感如同死铁。
真的死了。
她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陷入更深的恐惧。她不再犹豫,双手抓住王栓柱一只冻得硬邦邦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这个沉重的躯体拖离角门,拖向不远处那个结着薄冰、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废弃小池塘!
积雪很深。王栓柱的身体异常沉重。朱氏娇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闷哼,一步一步,在深雪中艰难地拖拽着!身后留下一道深而杂乱的拖痕,以及点点暗红的冰渣。
风雪更急了,似乎要掩盖这罪恶的痕迹。
终于,她将王栓柱的尸体拖到了池塘边缘。池塘不大,冰面覆盖着厚厚的雪。她喘着粗气,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用脚奋力踹开冰面上的积雪,露出下面灰白色的冰层。冰层看起来不厚。
她再次俯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王栓柱沉重的身体推上冰面!尸体在光滑的冰面上滑动了一段距离,停在了靠近中心的位置。
朱氏喘息着,从旁边的假山石缝隙里,摸出一块沉重的、棱角分明的湖石。她高高举起石头,对着王栓柱尸体下方的冰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咔嚓!”
冰面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冰冷的池水从裂缝中涌出!
朱氏不敢停歇,再次举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砸着!
“砰!砰!砰!”
冰裂声不绝于耳!终于,在王栓柱尸体周围,冰面彻底碎裂塌陷!冰冷的池水瞬间吞噬了那具沉重的躯体!尸体缓缓下沉,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和几块漂浮的碎冰。
朱氏瘫坐在池塘边,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脱力。风雪很快掩盖了冰面的破洞和漂浮的碎冰,池塘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挣扎着站起,最后看了一眼那平静得可怕的冰面,转身,踉跄着跑回临湖小筑。关上门的瞬间,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胸前,那方染血的绢布,如同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颤抖着手,将它从怀中掏出。昏黄的孤灯下,“永昌”二字被血污晕染,狰狞刺目。
烧掉它!
立刻烧掉!
她扑到冰冷的炭盆边,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她手忙脚乱地找到火折子,用力吹了几下,微弱的火苗亮起。她颤抖着,将那方素白的、承载着无尽罪恶和诅咒的绢布,凑向那点微弱的火苗!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绢布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那“永昌”二字的瞬间——
朱氏的目光猛地凝固!
在火焰跳跃的光线下,在那被血污晕染的“永昌”二字落款下方,绢布原本素白的底纹上,似乎…隐隐透出了几道极其细微、极其规则的、深褐色的…线条?
不!不是线条!
是…是字?!
被血污掩盖的…其他的字?!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身体!一股寒意,比池塘的冰水更刺骨,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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