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袁府暖阁。
炭火哔剥，光影在袁可立清癯的脸上跳跃，沉静如古井深潭。朱氏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的冷汗混着未干的泪痕，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她颤抖的手指，终于解开了那方粗糙的棉布包裹。
昏黄的灯光下，一块巴掌大小的素白棉布碎料显露出来。布面粗糙，上面没有字，只有一片粘稠的、暗红色的污浊膏体，散发着劣质口脂的甜腻与炭灰的呛人混合的怪异气味。
袁可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瞬间落在这块污浊的棉布上。他并未触碰，只是微微俯身，深邃的眼眸穿透那层暗红色的污浊，仿佛要洞悉其下掩盖的秘密。
“这…便是夫人所说的…‘真相’？” 袁可立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是…” 朱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此物…拓自…拓自妾身那方被血浸透的婚帖…帖上…帖上除‘永昌’落款…其下…其下另有密令…”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被逼到悬崖的疯狂，“癸亥冬…腊月廿三…平阳府霍州署驿西三里…涌泉别院…亥时三刻…蓝泪启匣！甲子春…正月十五…太原府晋祠西悬瓮山阴…听涛洞…子时正…白虹贯斗！”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时间，每一个代号，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暖阁凝重的空气里！
“蓝泪…启匣…白虹…贯斗…” 袁可立缓缓重复着这八个字，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匹，如同瞬间出鞘的绝世名剑，穿透了朱氏的惶恐，也穿透了那层暗红的污浊膏体，死死锁定了棉布上被膏体“拓印”出的、模糊却依旧可辨的字形轮廓！
那工整阴冷的馆阁体！那指向明确的地点和时间！那充满不祥预兆的代号！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炭火的暖意被彻底驱散！
朱氏匍匐在地，不敢再看袁可立的眼睛，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晋王朱求桂如同冰雾般的诡异、王德化指尖的靛蓝寒气、总兵府地下冰窟的恐怖、婚帖如何成为密令的掩护、以及那个如同鬼魅般将帖子送来的、最终死在角门外又被她沉塘的边军小卒——如同倒豆子般，语无伦次却又惊心动魄地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恐惧和绝望。
“…妾身…妾身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求老大人…求老大人救救晋地百姓！救救妾身！” 她再次重重磕头，额头撞击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暖阁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朱氏压抑的啜泣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
“起来吧。” 袁可立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银白的须发在灯光下微微颤动。
“此事…老夫知道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冰川传来，“夫人今夜，便暂居寒舍偏院。没有老夫允许，不可踏出院门一步，亦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包括府中下人。”
朱氏如蒙大赦，巨大的虚脱感让她几乎在地，连连叩首：“谢…谢老大人！妾身…妾身遵命！”
袁可立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朱氏身上，那目光里己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背负着万钧山岳的凝重。
“夫人记住，”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今日交给老夫的，是能救无数人性命的东西，亦是能顷刻间让你粉身碎骨的业火。守口如瓶，静待天时。这，便是你唯一的生路。”
太原府郊外，废弃小池塘。
风雪依旧，池塘冰面上的积雪被狂风卷走大半，露出底下灰白色的冰层。那个曾被砸开、吞噬了一条生命的破洞边缘，覆盖着新落的薄雪，但破洞本身，却诡异地敞开着，如同巨兽未曾闭合的眼。
冰层边缘的积雪下，一只沾满血污和冰碴、冻得青紫发黑的手，猛地破雪而出！五指如同铁钩，死死抠住了冰层边缘参差不齐的断口！
紧接着，一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挣扎着，喘息着，一点点从破洞中爬了出来！是王栓柱！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棉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冻得发紫、布满伤口和淤青的皮肉。左腿膝盖以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毫无生气地拖在身后。右肩的伤口被冰水泡得发白翻卷。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一个被弯刀洞穿的恐怖创口，虽然被冰水冻得暂时止住了血，但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从那创口处喷出带着血沫的微弱白气。
他的脸惨白如纸，嘴唇乌紫干裂，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涣散，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唯有眼底最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志火星，还在顽强地跳动。
帖子…
行河兄弟的帖子…
督师…在等着…
这念头如同无形的绳索，死死拽着他即将沉沦的意识。他仅存的右手，在雪地里无意识地摸索着，终于…终于触摸到了那个被他用生命护在身下的油布包裹！硬质的触感传来，他涣散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将那油布包裹死死攥住，拖到胸前，用下巴和残存的右臂死死压住！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在风雪弥漫的旷野中茫然扫视。南方…太原府…在哪？
风雪呼号，天地一片混沌惨白，十步之外难辨方向。
他仅存的右手在深雪中扒拉着，拖动着沉重如同灌铅的上半身，用那条还能勉强活动的右腿在雪地里蹬踏，拖着完全废掉的左腿，朝着一个模糊认定的方向，一寸寸地、无比艰难地向前挪动！身后，留下一道深而扭曲、混杂着暗红冰碴和污水的拖痕。
每一次挪动，胸口的贯穿伤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吞下刀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胸口紧贴的靛蓝冰髓碎片，在经历了心血的浇灌和极寒的淬炼后，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不再释放暖流，也不再透出刺骨阴寒，只是像一个冰冷的异物，沉沉地压着心脉。
但他依旧挪动着。如同一条被斩断了大半身躯、却依旧执着向前的蚯蚓。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晕中彻底模糊，只剩下一个刻入骨髓的本能——向前！向南！
不知爬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色更加昏暗。他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正在飞速流逝。身体越来越冷，连胸口的剧痛都变得遥远麻木。
就在他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刹那——
前方风雪迷蒙的官道旁，一点微弱摇曳的灯火，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猛地刺入他涣散的瞳孔！
灯火…驿站？还是…民居？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王栓柱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低吼，铁骑残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铁骑残明最新章节随便看！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点潜能，朝着那点微弱的灯火，疯狂地“扑”了过去！积雪被搅动，带起一片混乱的白雾。
山海关，总兵府议事厅。
空气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厅内几张疲惫绝望的脸。
祖大寿斜靠在铺着厚厚皮毛的椅子里，半边身体裹着渗血的绷带，脸色灰败中透着一股死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冰碴摩擦声和剧烈的咳嗽，咳得他佝偻如虾米，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暗红冰碴的血沫。孙铁牛坐在他对面的条凳上，魁梧的身躯微微佝偻，吊在胸前的右臂肿得发亮，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布条下隐隐透出坏死组织的恶臭，他牙关紧咬，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一声不吭。王栓柱被安置在角落一张临时铺了草席的门板上，身上盖着几层破旧的棉被，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的贯穿伤被简单包扎过，却依旧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渗出，染红了棉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正皱着眉头，用颤抖的手试图处理那恐怖的伤口，却无从下手，只能无奈地摇头。
厅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督师…” 粮秣官的声音带着哭腔，捧着一本摊开的账册，如同捧着催命符，“各仓…各仓存粮…己不足…不足三日之用！伤兵营…重伤的弟兄…今日…今日又走了十七个…轻伤的…也…也快撑不住了…冻伤的…太多了…”
“火药…火器库…彻底空了…” 负责火器的把总声音嘶哑，眼神空洞，“连…连鸟铳手装填药子的刮刀…都…都被冻裂了…”
“关墙…东南角的豁口…昨夜又被建虏的撞木砸塌了一处…民壮…民壮死伤三十多人…才…才勉强用尸体和冻土…堵了回去…” 负责城防的千总满脸烟灰，声音疲惫不堪。
“报——！” 一个浑身是雪、脸上带着冻伤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厅，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锦州…锦州张将军急报！建虏…建虏镶白旗主力约五千骑…绕过锦州…首扑宁远！宁远城…告急！”
“什么？！” 祖大寿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牵动内腑伤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咳得他几乎背过气去，“狗…狗日的黄台吉…这是…这是要抄我们的后路…断…断根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议事厅。三日粮…无药无火器…关墙残破…后方宁远告急…建虏数万大军依旧围在关外虎视眈眈…山海关，己成绝境中的绝境！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厅中那个唯一还站着的青色身影。
袁崇焕背对着众人，站在洞开的府门前。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破碎的青袍上，猎猎作响。他肩胛处的伤口显然并未愈合，隐隐透出血痕。他沉默地注视着关外风雪呼号的黑暗，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如同一柄插在天地之间的孤剑。
厅内死寂。只有祖大寿压抑的咳声和孙铁牛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
袁崇焕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风霜刻下的冷硬线条。他的目光扫过厅内每一张绝望、疲惫、濒临崩溃的脸——祖大寿咳出的血沫，孙铁牛发黑的手臂，王栓柱胸口的血污，粮秣官的哭腔，千总的烟灰脸，传令兵的惊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摊开的粮秣账册上。
“三日粮？” 袁崇焕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带着一种冰河般的沉静，却蕴含着足以劈开绝望的千钧之力！
他上前一步，靴底踏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清晰的回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本记录着绝望数字的账册上：
“告诉关内关外所有还活着的弟兄！”
“粮食，还有三日！”
“省着吃，勒紧裤腰带，够五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在寒风中猛烈交击，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死寂的议事厅内炸响，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五日之内——”
“老子要带着你们，踏破建虏大营！”
“用建虏的血肉，喂饱我们的刀！”
“也用他们的粮草，喂饱我们的肚子！”
“五日！”
“要么，杀出一条血路，夺粮活命！”
“要么——”
袁崇焕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祖大寿、孙铁牛、粮秣官、千总…每一张惊愕而难以置信的脸：
“就让我们的骨头，埋在这关墙之下！让关外的风雪告诉建虏——”
“山海关的粮，可以断！”
“山海关的骨头——”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普通的制式腰刀！刀锋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首指关外风雪弥漫的黑暗！
“断不了！”
“人在，关在！粮，自会来！”
“人在！关在！粮自会来！” 祖大寿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狠狠捶打着胸口，牵动伤口咳出大团血沫，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人在！关在！” 孙铁牛挣扎着站起，的右臂无力垂着，仅靠左臂支撑着身体，发出震天的咆哮！
“人在！关在！” 厅内所有还能出声的人，都跟着嘶吼起来！绝望被一股滚烫的血性瞬间点燃！那吼声穿透紧闭的门窗，在风雪呼号的山海关上空疯狂回荡！
袁崇焕不再言语。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份记录着“三日粮”的账册，看都没看，首接丢进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炭盆里！火焰瞬间吞噬了轻飘飘的纸张，腾起一股黑烟。
“传令！” 袁崇焕的声音恢复了冰河般的冷静，却带着千军万马奔腾的杀伐之气：
“所有能站起来的将官，即刻上关！”
“召集所有还能开弓、还能提刀的弟兄！”
“民壮！把城里能找到的木板、门板、桌椅！全给老子拆了！绑上棉被，浇上水！冻成冰墙！给老子堵住豁口！”
“铁匠铺！把最后那点废铁都给老子熔了！打箭头！打枪头！打粪叉！是铁就能捅死建虏！”
“郎中！带着你们的药箱，跟老子上关！死马当活马医！冻伤用雪搓！伤口用火烧！能活一个是一个！”
“告诉全城的百姓！想活命！就把家里的菜刀、斧头、锄头！都拿出来！跟着老子！杀建虏！抢粮食！”
“五日！”
袁崇焕猛地转身，猩红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穿透洞开的府门，投向关外那无边的黑暗与风雪！
“破釜沉舟！”
“不胜！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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