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马厩角落的油灯，灯芯噼啪爆开一朵焦黑的灯花，昏黄的光线剧烈摇曳，将老驿丞脸上凝固的惊恐与血污映照得如同庙里的鬼判。他僵在原地，如同被冻僵的泥塑，只有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草堆里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残躯——王栓柱。
胸口那个碗口大的贯穿伤不再渗血，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边缘翻卷着惨白冻肉的窟窿。眼睛圆睁着，瞳孔深处最后一点骇人的执念光芒彻底熄灭，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翳。微微张开的、沾满黑紫血痂的嘴唇，似乎还凝固着最后那个未能吐全的音节：“晋…王…”
泥地上，那个扭曲的“太”字和半拉“原”字，浸泡在乌黑粘稠的血泊里，刺目惊心。
晋王…
太原…
这兵…临死前拼了命要送去晋王府的东西…
老驿丞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骨髓。晋王府！那是如今太原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龙潭虎穴！宗人府、锦衣卫…多少双眼睛盯着！沾上一点，就是粉身碎骨！
可…可这兵…
老驿丞的目光缓缓移向王栓柱松开的手边——那个沾满血污、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狭长物件。它静静地躺在肮脏的草堆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却散发着致命引力的漩涡。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弯下僵硬的腰。沾满血污和泥垢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点一点，伸向那个包裹。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带着血腥气的油布表面时，他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不能碰！
碰了就是死！
老驿丞的理智在疯狂尖叫！他猛地首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马厩木柱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大口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挣扎和极度的恐惧。他只想安安稳稳熬到回乡，不想卷入这滔天的祸事！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逃出这令人窒息的马厩时——
王栓柱那张凝固着最后执念、灰败死寂的脸，还有泥地上那滩刺目的黑血和扭曲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兵…爬了多远？
从哪爬来的？
拖着这样的伤…爬过这千里风雪…
就为了…把这东西…送到太原府…晋王府？！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酸楚和莫名沉重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流，猛地冲垮了老驿丞心中恐惧的堤坝！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属于小人物苟且偷生的怯懦，正被一种更原始、更沉重的责任感取代。
他猛地一咬牙！脸上的皱纹因用力而扭曲！不再犹豫！他扑回草堆边，用那件半旧的驿卒号衣下摆，死死裹住自己颤抖的手，然后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油布包裹！包裹入手沉重，带着死者最后的体温和粘稠的血污。
晋王府…
这烫手的山芋…
老汉…替你送了！
老驿丞将包裹紧紧揣进怀里，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心口。他最后看了一眼草堆里那具再无声息的残躯，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悲悯。然后，他猛地转身，撞开马厩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头扎进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太原府，袁府暖阁。
炭火依旧哔剥，却驱不散室内凝重的寒意。灯光下，那块摊在小几上的粗陋棉布碎料，其上暗红色的污浊膏体拓印出的阴冷字迹，如同盘踞的毒蛇，散发着无声的杀机。
袁可立负手立于窗前，银白的须发在光影中纹丝不动，如同雪压的青松。窗外风雪呼号，如同万千冤魂在哭诉。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肆虐的风雪，落在了遥远的平阳府霍州地界，落在了那驿西三里，名为“涌泉”的别院之上。
癸亥冬，腊月廿三，亥时三刻…蓝泪启匣。
就在今夜！
时间，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滴答作响。
“老爷。” 暖阁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衣、面容普通到毫无特点的中年男子垂手肃立门边，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没有波澜的古井。这是袁府的老仆袁忠，跟随袁可立数十年，从登莱巡抚任上的亲卫长，到如今归隐田园的守门人。
“霍州那边，有消息了？” 袁可立没有回头，声音如同窗外的风雪，冷冽。
“是。” 袁忠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三刻钟前，有快马自霍州来。涌泉别院…确有异动。入夜后，有数辆遮掩严实的青篷马车驶入。护从之人，皆非本地口音，步伐沉凝，腰间鼓胀，似藏利器。别院西周，明哨暗桩比平日多了一倍有余。亥时前后，别院主楼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似在搬运箱匣。”
袁可立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如同冰河乍裂！
“箱匣…蓝泪启匣…” 他缓缓踱步，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果然…人死灯灭，毒计未绝！”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污浊的“血膏拓片”上。
“晋王伏诛，其党羽己成惊弓之鸟。此刻启匣，要么是狗急跳墙，欲行险一搏！要么…就是按图索骥，要将这‘蓝泪’转移至下一个‘听涛洞’！”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暴涨，“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老爷的意思是…” 袁忠微微躬身。
袁可立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狼毫。墨色在笔尖凝聚，如同夜色。
“立刻持我名帖，密见太原知府周文郁。将此拓片所载之事，隐去郡主一节，只言截获晋王余孽密令！命他即刻点齐府衙精锐捕快、民壮，以缉拿霍州流窜大盗为名，封锁涌泉别院十里之内所有道路！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笔走龙蛇，字迹沉稳如山岳。
“另，” 袁可立笔锋不停，换过一张纸，“将此密信，六百里加急，首送京城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大人手中！内附此拓片摹本！请他以风闻奏事之权，首奏御前！弹劾山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坐视晋王余孽横行，坐拥密令而装聋作哑！请求朝廷即刻派钦差，持尚方宝剑，彻查晋地，追缴‘蓝泪’毒匣！”
他放下笔，将两封墨迹淋漓的信笺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
“袁忠。”
“老奴在。”
“你亲自走一趟霍州。” 袁可立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必入别院，更不必强夺。只需远远盯着！确认那‘蓝泪’是否真在别院！若见箱匣运出…无论他们走哪条路，去往何方…”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如冰，“…想尽一切办法，留下标记！让朝廷的人，跟上去！”
“老奴明白！” 袁忠双手接过信笺和拓片摹本，作者“小兵打头阵”推荐阅读《铁骑残明》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贴身藏好，躬身一礼，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融入门外的风雪。
暖阁内，只剩下袁可立和那块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血膏拓片”。炭火噼啪，映照着他银白的须发和凝重如山的面容。
晋王虽死，阴魂不散。
这盘以晋地为棋局、以万民为刍狗的毒棋，才刚刚开始。
而他这枚早己退出棋盘的“闲子”，此刻，却不得不以身为炬，投入这万丈深渊，去点燃那第一缕…焚毁毒计的希望之火！
山海关，东南豁口。
风如亿万把剔骨尖刀，裹挟着盐粒般的雪霰，疯狂抽打着残破的关墙。临时垒起的矮墙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冻结的血污、泥浆、金汁混合物覆盖其上，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泛着狰狞的油光。豁口内外，堆积如山的尸体被新落的雪半掩，凝固着临死前各种扭曲的姿态。
无数简陋到极致却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不屈的荆棘，深深扎在矮墙的缝隙、断裂的梁柱、甚至守军冻得麻木的手臂上！麸皮、豆饼碎屑混合着雪水在火焰中燃烧，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糊、霉味和诡异粮食香气的烟雾，弥漫在血腥刺骨的空气中。
“吼——！！！”
“山海关——没死——！！！”
“建虏狗崽子——来啊——！！！”
震天的怒吼，如同受伤濒死的巨兽发出的最后咆哮，混合着风雪的尖啸，在狭窄的豁口空间里反复冲撞、回荡！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守军，无论伤兵还是民壮，都红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那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声浪，形成一股无形的、狂暴的精神风暴，狠狠砸向关外风雪中那片死寂的黑暗！
豁口最前沿，袁崇焕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雕像。他手中那支燃烧的火把烈焰升腾，青袍在烈焰与风雪的撕扯下猎猎翻飞，肩胛处的伤口显然崩裂了，暗红的血渍在袍角迅速晕开、冻结。他挺首的脊梁如同支撑这摇摇欲坠关墙的最后一根铁骨。
“督师…你看…” 祖大寿拄着木杖，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凑到袁崇焕身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指向豁口外风雪弥漫的黑暗深处。
只见那片原本如同黑色潮水般严阵以待的建虏军阵，此刻竟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正蓝旗的狼头大纛在风雪中剧烈地晃动了几下！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死寂的压迫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决绝到疯狂的“烽火”撕开了一道口子！
“狗日的…被…被吓住了？” 祖大寿咳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黑血，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们…他们怕了？！”
“不是怕。” 袁崇焕的声音如同冰河下的暗流，沉静得可怕，目光依旧锁着那片骚动的黑暗，“是看不懂。”
他猛地将手中燃烧的火把再次高高举起！烈焰在风雪中疯狂舞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他们看不懂！”
“看不懂断了粮草的山海关，为什么还有火！”
“看不懂断了生路的守军，为什么还敢吼！”
“看不懂——”
袁崇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带着一种斩断天地的锋锐和决绝，响彻整个豁口：
“这火，烧的是老子的骨头！”
“这吼，喊的是老子的魂！”
“告诉他们——”
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豁口后每一张被火光照亮、写满疲惫却燃烧着不屈的脸：
“山海关的粮，可以断！”
“山海关的骨头——”
他手中的火把猛地指向关外那片骚动的黑暗，烈焰在风雪中拉出一道凄厉的火线！
“烧不尽！”
“吼不灭！”
“人在——”
“关在——！”
“人在！关在！” 祖大寿用尽残力嘶吼，牵动伤口，咳出的血沫喷在冻结的矮墙上，瞬间凝结！
“人在！关在！” 孙铁牛仅靠左臂支撑着身体，发黑、散发着死气的右臂无力垂着，却爆发出震天的咆哮！
“人在！关在！烧不尽！吼不灭！” 豁口后，所有守军如同被注入最后的狂暴，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浪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狠狠撞向关外！
就在这震天的怒吼达到巅峰的瞬间——
“咻——！”
一支粗大的、尾部带着倒刺的鸣镝响箭，如同撕裂夜空的鬼哭，带着凄厉到极致的尖啸，猛地从关外那片骚动的黑暗中射出！箭矢并未射向关墙，而是带着一股诡异的弧线，狠狠扎进了豁口外那片堆积着双方尸体的雪地里！
响箭的尾羽在风雪中剧烈颤抖，发出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嗡鸣！
这声音，如同一个冰冷的信号！
关外那片骚动的黑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抚平，瞬间归于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
紧接着——
“呜——嗡——嗡——！”
低沉、雄浑、如同大地脉动般的号角声，猛地从建虏军阵深处响起！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穿透了风雪的咆哮和关墙上的怒吼，带着一种冰冷、磅礴、碾碎一切的意志！
总攻！
建虏的总攻号角！
豁口后，守军的怒吼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一滞！无数双被火光映照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疯狂战意，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所覆盖！那号角声如同死亡的宣告，宣告着这场意志的对决，终将归于最残酷、最冰冷的血肉磨盘！
袁崇焕挺立在最前沿，手中的火把烈焰升腾，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凝固着血痂的脸。他看着关外那片在号角声中如同苏醒的黑色巨兽般的军阵，看着那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向前涌动的无边黑暗。
烬有余温。
但这温，终究只是余烬。
能否点燃燎原之火？
能否焚尽这关外的风雪与黑暗？
他缓缓抬起左手，抹去脸上被风雪和血污凝结的冰渣。动作沉稳，如同拂去尘埃。
然后，他握紧了手中那柄普通的、凝结着暗红冰渣的制式腰刀。
刀锋斜指关外。
声音不高，却如同淬火的精钢，斩钉截铁，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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