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城南官道,风雪如怒。
一辆歪斜的独轮手推车,在深雪中犁出扭曲的痕。老驿丞佝偻如弓,枯手死攥车把,指节惨白。肩头的襻带勒进破袄,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筋骨剧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车板上,恶臭的泔水冰碴、发霉麸皮、漆黑煤渣覆盖着破草席。而在污秽深处,烂菜叶下,那冰冷的油布包裹,如同毒蛇盘踞心口。
晋王府…阎罗殿…老汉…替你送了!
王栓柱灰败的死脸和地上刺目的血字,如同烙铁,反复灼烫着老驿丞的神经,榨出他最后的气力。车轮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那包裹震出。
转过街角,风雪稍歇。太原府巍峨的城墙如巨兽阴影,在铅灰天际显现轮廓。
近了!
老驿丞心头刚掠过一丝微光——
“站住!”
一声冰冷如金属摩擦的厉喝,刺破风雪!
官道旁巷口阴影里,幽灵般闪出两条人影!玄色劲装,黑斗篷,边缘隐绣银线云纹。腰间狭长绣春刀,鞘泛乌光。为首者面皮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隙,死死锁住老驿丞和他的破车。
锦衣卫!
老驿丞浑身血液冻结!双腿一软,独轮车猛地歪斜,泔水桶晃荡,泼出更多污浊冰碴。
“官…官爷…” 老驿丞扑通跪倒雪地,牙齿咯咯作响,“小…小的城南驿卒…老郭头…运…运泔水回城…”
“运泔水?” 锦衣卫总旗张简嘴角勾起冰冷笑意,鄙夷毫不掩饰。鹰隼般的目光刮过老驿丞惊恐的脸和破车。“风雪封路,城门将闭,你推这腌臜物走官道?” 目光最终钉在车板角落那微微凸起的烂菜叶上,鼻翼微动,似在捕捉恶臭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说!藏的什么?!” 小旗赵猛踏前一步,手按刀柄,凶光毕露!
恐惧如冰手扼喉!老驿丞瘫在雪地,抖如筛糠,唇齿哆嗦,发不出声。包裹…王栓柱的血…晋王府…锦衣卫…完了…
就在脑中空白,几欲昏厥时——
王栓柱临死前嘶哑凝固的“晋…王…”,如最后惊雷,在混乱脑中炸响!
横竖是死!老汉…替你送了!
破釜沉舟的疯狂勇气如岩浆冲垮堤坝!老驿丞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盯住张简,挤出野兽濒死的嘶吼:
“是…是晋王!晋王府的东西!山…山海关下来的!那兵…爬了千里!临死…就为送这个!关乎…天大的事!官爷…不信…自己看!看了…要杀要剐…随…随你们!” 他用尽全力,颤抖的手指戳向烂菜叶!
“晋王?!” 张简瞳孔骤缩!白净脸上惊疑掠过!山海关?千里爬回的兵?信息太过骇人!他猛向赵猛使眼色。
赵猛会意,凶光一闪,毫不避恶臭,大步上前,一脚踹开破草席和发霉麸皮!沾满煤渣污冰的手首插烂菜叶,粗暴摸索!
“哗啦!”
沾满血污、冰冷坚硬的油布包裹被拽出!重重摔在雪地!
张简锐目瞬间锁定!油布上深褐近黑的污渍…是血!干涸的血!形状狭长…似书?卷宗?
他蹲下身,戴鹿皮手套的手,极其谨慎地、一层层剥开被血污浸透发硬的油布…
山海关,东南豁口,修罗场。
骨灰如白色裹尸布,覆盖着尸山、冻血、断刃。焦糊、血腥、骨灰粉混合刺骨严寒,凝成死亡气息。火把残焰在风雪中明灭,如同垂死者喘息。
豁口最前沿,尸土勉强堵塞的巨大裂缝边缘,最后肉搏濒临终结。
“吼——!” 孙铁牛发出濒死巨兽般的咆哮!血染铁塔般的身躯仅靠左臂挥舞卷刃崩口的短柄斧!斧光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狠狠劈进一个正将长矛捅入民壮胸膛的建虏白甲兵脖颈!热血喷泉般溅满头脸!
“噗嗤!” 几乎同时!另一建虏重甲兵的狼牙棒携恶风,狠狠砸在孙铁牛早己发黑、失去知觉的右肩上!
“咔嚓!”
骨骼碎裂声刺耳!
孙铁牛魁躯猛晃!右肩连同坏死的胳膊,诡异塌陷!他闷哼,剧痛让眼前发黑!但仅存的左手却死死攥住卡在敌颈的斧柄,如焊其上!用尽最后意志,支撑不倒!
“铁牛——!” 不远处,祖大寿目眦欲裂!他想冲,半边麻木的身体己不听使唤,拄着断刀发出野兽悲吼!他身边,最后几个还能站立的伤兵民壮,正被数倍建虏重甲兵分割、包围、屠戮!惨嚎不绝!
豁口防线,如洪水冲垮的最后堤坝,崩溃在即!
关墙甬道,冰窖深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铁骑残明寒气如针,扎透廖行河每一寸皮肤。他蜷缩角落,身下垫着冻硬木板,裹着从死同袍身上扒下的冰冷破袄。双腿完全失去知觉,僵硬如冰棍,只有深入骨髓的剧痛偶作提醒。每一次呼吸都带浓重血腥,肺叶如被冰碴刮过。
外界的厮杀、爆炸、濒死惨嚎,隔着厚冰关墙,模糊如地狱回响。但他能感到脚下大地的震动,每一次撞击都让心头发颤。
完了吗?
山海关…要破了?
王栓柱…他的命…还有那封浸透血泪的信…终究…没能送出去?
巨大悲怆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想动,哪怕抬头,却牵动胸腹伤口,剧咳让他眼前发黑,满嘴铁锈腥甜。
甬道入口厚重冰帘猛地掀开!刺骨寒风裹挟浓烈血腥、硝烟、骨灰味灌入!一个浑身浴血、几乎不形的身影踉跄扑入,重重摔在冰冷石地——是传信民壮小石头!他一条胳膊耷拉,脸糊满血污黑灰,只剩眼中极致恐惧绝望。
“廖…廖头儿!” 小石头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顶不住了!袁大人…扔火油擂木…烧了建虏一阵…但…人太多了!孙头儿…胳膊碎了!祖将军…快不行了!豁口…要破了!”
最后希望…破灭。
冰冷绝望沿脊椎蔓延。廖行河仿佛看到建虏铁骑踏破雄关,长驱首入…晋王朱求桂阴鸷的脸在火光中狞笑…王栓柱死不瞑目的双眼…
不!
心底最深处炸响!如濒死野兽嘶吼!
不能就这么完了!
王栓柱的命!豁口内外兄弟们的血!不能白流!
就算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
极致绝望中,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攫住他。他猛地睁眼!那双因伤痛寒冷而黯淡的眼,此刻爆发出淬火精钢般的锐利光芒!死死盯住小石头:
“小石头!豁口…现在谁撑着?建虏…主攻哪股旗?领兵的…是不是镶白旗莽古尔泰?他…是不是还在西侧那个临时高台上?!” 廖行河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豁口混战时,他远远瞥见那个被亲兵簇拥、站在简陋木台上指挥的建虏将领身影和旗帜!镶白旗贝勒莽古尔泰!悍勇急躁的猛将!
小石头被廖行河眼中决绝光芒震住,下意识点头:“是…是镶白旗!那高台…还在西边!离豁口…不到一百步!”
“好!” 廖行河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抓住小石头衣襟,用尽全身力气低吼,字字如牙缝挤出血沫:
“听我说!豁口…守不住了!但…建虏的指挥还在!莽古尔泰…他站得太靠前!骄兵…必败!这是唯一机会!”
他急促喘息,胸腹剧痛让额角青筋暴起,语速快得惊人:
“去找祖将军!告诉他…别硬顶了!让…豁口最后还能动的兄弟…装死!或…假装溃退!把建虏…往豁口里…放!放进来!越深越好!”
“然后…找几个…还有力气、敢死的兄弟!别管豁口了!让他们…从关墙内侧…塌陷的藏兵洞…绕过去!目标…只有一个!”
廖行河沾满冻血的手指,狠狠戳向西边!
“莽古尔泰的高台!”
“用火!用剩下的火油!用命…也要把那高台…给我烧了!把莽古尔泰…炸下来!砍了!”
“只要他死!镶白旗必乱!建虏…攻得再猛…也断了脊梁!后面…关墙上兄弟…就能压下来!关门打狗!”
“告诉祖将军…这是…唯一的生路!是…死中求活!信我…廖行河!”
一口气说完,廖行河如被抽干,剧咳,嘴角溢暗红血沫。但双眼,依旧死死盯住小石头,燃烧着近乎殉道般的疯狂意志!
小石头完全呆住!这计划…刀尖跳舞!稍有不慎,万劫不复!但…看着廖行河眼中焚尽一切的火焰,感受着豁口方向越来越近的死亡气息…他猛一咬牙!
“廖头儿!我…信你!这就去!” 小石头用仅存的好手撑起,跌跌撞撞,如扑火飞蛾,再次冲进那片死亡风雪骨灰弥漫的豁口战场!
廖行河靠冰冷石壁,剧烈喘息,每一次都牵扯断裂的肋骨和冻伤的肺腑。他看着小石头消失的方向,听着外面更加惨烈混乱的厮杀声,缓缓闭眼。
王栓柱…兄弟…你爬了千里风雪送来的东西…我廖行河…用命赌上了!
豁口…山海关…大明的北门…
成与不成…
就看…这最后一把火…能不能烧断建虏的脊梁了!
余烬燎原,焚的是敌酋之命,还是己身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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