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奢靡与项燕的矛锋被远远抛在身后，巡狩的车队如同惊弓之鸟，在影七和蒙肃的严密护卫下，沿着“丙字”路线疾驰北上。项燕的“送客”和影卫发现的“燕赵死士”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迫使队伍放弃了相对平缓的官道，转而深入人烟稀少的山野密林。颠簸加剧，扶苏本就未愈的身体承受着巨大考验，小脸时常因不适而苍白，但他咬牙坚持，清澈的眼眸中更多了几分坚韧。
数日后，车马终于穿越楚燕边境的连绵山岭，踏入了燕国境内。与楚地的湿热富庶不同，燕地己显北国气象。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略显萧瑟的原野。山势渐高，林木多为耐寒的松柏，带着一股苍凉粗犷的气息。村落稀疏，民风彪悍，百姓多着厚实的葛麻或兽皮，面庞被风霜刻下深深的痕迹，眼神中透着一种被强秦压迫下的隐忍与警惕。
队伍在燕国南部一座名为“武阳”的边城暂时休整。武阳城不大，夯土城墙斑驳，街道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畜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秦军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和敌视的目光，蒙肃不得不下令卫队高度戒备，严禁士卒滋扰地方。
休整期间，谢玄并未闲着。他利用图书馆中关于燕国地理、物产、民情、乃至权贵派系的记载，结合影七搜集的零散情报，迅速梳理着燕国现状：燕王喜昏聩，太子丹（此时尚未逃归）在秦为质，朝政被权相栗腹和宗室勋贵把持，内部倾轧严重。民间对秦仇恨深重，尤其是当年荆轲刺秦失败后秦军报复性攻燕，更使仇恨深入骨髓。同时，一股悲怆、决绝的“刺客”文化，在这片苦寒之地悄然蔓延。
一日午后，谢玄在蒙肃护卫下，于武阳城简陋的市集采买一些御寒的皮货和药材。市集冷清，商贩寥寥。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与喝骂声。
只见一个衣着破旧、却被洗得发白的少年，被几个穿着豪奴服饰的壮汉推搡在地。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削，面容尚显稚嫩，但眉宇间却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深藏的悲愤。他死死护着怀中一个粗布包裹，任凭拳脚加身，一声不吭。地上散落着几卷破旧的竹简和一个摔坏的药罐。
“小杂种！敢偷我家公子的猎物？活腻了！” 一个豪奴骂骂咧咧，抬脚欲踹。
“住手！” 谢玄眉头一皱，出声喝止。蒙肃立刻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和冰冷的甲胄自带威慑力。
豪奴们被镇住，看清是秦人装束，眼中敌意更浓，却也不敢放肆。
“怎么回事？” 谢玄看向地上的少年。
少年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血迹，眼神却锐利如受伤的小狼：“我没偷！那野兔是我在城外陷阱捕的！是他们…是他们抢我的猎物！还打坏了我要给娘抓药的罐子！”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衣着华贵、骑在马上、满脸倨傲的年轻贵族。
那贵族轻蔑地扫了谢玄一眼：“哼！秦狗多管闲事！这小贼偷猎我家猎场，人赃并获！打死了活该！”
“猎场？” 谢玄冷笑，“据我所知，城外西山乃无主之地，何时成了你家的猎场？”
“你！” 贵族语塞，恼羞成怒，“本公子说是就是！你一个秦人，敢在燕地放肆？！”
眼看冲突再起，谢玄不欲节外生枝，丢给蒙肃一个眼神。蒙肃会意，上前一步，一股沙场宿将的凛冽杀气瞬间笼罩那几个豪奴。豪奴们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滚。” 蒙肃冷冷吐出一个字。
那贵族公子虽不甘，但被蒙肃气势所慑，又忌惮秦军身份，恨恨地瞪了谢玄和地上的少年一眼，带着豪奴悻悻离去。
谢玄上前，将少年扶起，又帮他将散落的竹简和药罐碎片拾起。少年默默接过，低声道：“多谢…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谢玄看着少年眼中深藏的悲愤与倔强，心中一动。
“荆轲。” 少年声音低沉。
荆轲！
谢玄心中剧震！图书馆中关于这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千古刺客记载瞬间清晰！眼前这瘦削倔强、为护猎物和药罐被打的少年，竟是未来那图穷匕见、震动天下的荆轲？！
“为何不还手？” 谢玄看着荆轲嘴角的血迹。
荆轲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还手…只会被打得更狠…娘还在家…等着药…”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谢玄沉默。他看到了荆轲眼中那尚未被极端复仇吞噬的、对亲情的牵绊。
“你识字？” 谢玄注意到他护着的竹简。
“嗯。” 荆轲点头，“读过一些…家父…曾是游侠。” 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显然家道中落，父亲己逝。
“游侠之义，在于锄强扶弱，护佑一方。” 谢玄看着荆轲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而非…逞一时之快，将一身肝胆，付与那注定徒劳、且将引来滔天血火的…无谓之刺！”
荆轲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心底最深处、那刚刚萌芽的、被仇恨浇灌的疯狂念头，被谢玄一语道破！
“你…你说什么？” 荆轲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说，” 谢玄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刺秦，改变不了什么。秦王不会死，秦国不会倒。死的，只会是你，和你身后所有在乎你的人。你的母亲，你的朋友，乃至整个燕国的百姓，都将因你一时之勇，承受秦军更加酷烈的怒火！这…是你想要的‘义’吗？”
荆轲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谢玄的话，如同冰冷的利剑，刺穿了他被仇恨和悲情故事包裹的幻想。他想起了重病在床的母亲，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叹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迷茫…刺秦…真的能救燕国吗？还是…会将所有在乎的人拖入深渊？
巨大的冲击和迷茫让少年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
谢玄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些钱币，塞进荆轲手中：“去给你娘抓药。记住，真正的力量，不是用来毁灭，而是用来守护。” 他拍了拍荆轲瘦削的肩膀，转身带着蒙肃离去。
荆轲握着那带着体温的钱币，望着谢玄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寒风吹起他破旧的衣角，少年眼中那深藏的、疯狂燃烧的复仇火焰，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剧烈地摇曳、挣扎，最终…缓缓熄灭，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迷茫和…一丝被强行点醒的、关于责任与守护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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