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鹄俯冲下来时，我刚晾好的桑果干遭了殃。金爪带起的腥风掀翻竹匾，橙黄的果肉像断头台上滚落的脑袋，在污泥里摔得稀碎。
“作死的畜生！”我抄起扫帚就往天上抡，“今晚非拿你炖醒酒汤！”
玄青袍角鬼魅般截住去路。谢琅弯腰捡起滚在他墨缎皂靴边的桑果，冷白指尖捻着那点污浊：“惊鸿的鹄会为她衔枝头带露的樱桃。”
那语气像在谈论什么稀世珍宝。我盯着他襟口晃眼的金蟒扣——这玩意够沧北盐工吃三年饱饭——突然呲出虎牙：“它倒知道您抠——”
“当啷！”
金扣崩飞的脆响截断我的话。铜扣子打着旋儿坠入深井，晃了几下就被黑暗吞了。
手腕霎时剧痛！谢琅的五指像烧红的烙铁钳上来，皮革的粗粝感混合着体温，瞬间点燃我骨髓里的恐惧。三年前刺穿我胸口的铁矛带着同样的触感，鞑靼兵护腕上的铁腥混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拧成一根带倒刺的绞索缠上脖颈！
“松手！”我像濒死的猫弹身暴起，指甲狠狠撕过他腕骨。三条血痕瞬间洇湿冷玉似的皮肤。
那手反而收得更紧，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沧北的野性没驯化，”他俯身逼近，龙涎香混着危险的气息喷在我眼角的旧疤上，“倒学会咬人了。”拇指突然重重碾过那道凹凸的皮肉——十岁那年为抢半块馕，监工用带铁钉的皮鞭给我烙下的印记。
“惊鸿的肌肤，”他声音淬着冰，“玉璧无瑕。”
“噗嗤！”
染血的皮囊砸在地上，血点溅上我的赤脚。领头的侍卫抖着割开绑绳：“落雁湖底...捞到王妃的匕首！还有...还有凶器！”
一只淬蓝的三棱箭镞滚出来，箭尾的金猊兽符在日头下龇着獠牙。
我全身的血冻住了。
就是它。
七岁那年的风雪夜，同样的蓝光钉穿阿爹的后心，把他像块破布钉在淌血的盐袋上。铁锈和血凝固的味道，在记忆里爆开。
“破甲的猊吻，”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怪笑，弯腰抓起脚边晒干的黑蝎子，狠狠砸向那兽牙，“王爷知道盐场的灶膛用尸油点火，熬出的盐有多咸吗？”蝎尾钩在獠牙上撞得粉碎。
谢琅的玄色广袖突然飚出一道血线！雪山鹄尖啸着掠过，半卷染着深褐污迹的旧羊皮砸进我怀里。
我抖开它。
白花花的日头像烙铁。泛黄的麻纸上，画着个姑娘。蜜色脖颈爬满汗珠子，细辫子黏在腮边，肩上压着比她人还高的盐袋，对着画外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对和我如出一辙的小虎牙。
她颈间晃着半枚铜钱，磨得锃亮，缺了个口。
我呼吸停了。手伸进衣领，拽出那根浸了汗、磨得发亮的红绳——绳上系着我捂了十五年的半枚铜钱，缺的那边，像张无声嘶吼的嘴。
指尖发着抖，把那缺口，往画里姑娘颈上铜钱的缺口处，狠狠一按——
“咔哒！”
严丝合缝！
一枚狰狞的日轮图腾，在拼合处旋转着浮现，像一只地狱里睁开的眼！
“林惊鸿的买命钱...”我拔下挽发的桃木簪摔进泥里，顺手抓起脚边染毒的箭头，狠狠插进散落的长发里，幽蓝的镞尖首指谢琅心口，脸上一定露出更狰狞的笑：“买的，是我爹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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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的味道刺鼻。我刚晾上的“惊鸿月影纱”在风里招摇，像吊死鬼的裹尸布。一股邪火首冲头顶。
“王爷！”我抄起整桶猩红的茜草汁，狠狠泼向那轻薄的丝绸！赤红的毒液瞬间淹没素白，“瞧瞧！像不像沧北盐工被割开喉咙喷出来的血？”朱浆漫过绸缎滴落，砸在地上像一滩滩血洼。
头皮猛地一紧！谢琅竟揪着我的长发往滚烫的染缸里按！窒息感中我胡乱抓了把染料槽里的赭石粉，劈头盖脸砸向他！
“砰——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旁边那张价值千金的青玉棋盘在他空出的掌下化为齑粉！玉渣飞溅，他却毫无所觉，那只手依旧铁钳般抓着我，指节白得如同厉鬼的骨爪。头顶雪山鹄的尖啸像是丧钟。
“林惊鸿的骨头在落雁湖里泡烂了吧...”我拖着气音，发髻里的毒箭尖己经顶住他迫近的喉结皮肉，冰凉刺骨，“现在装什么心痛？林家贩私盐的黑船压沉了多少条人命？金猊箭射穿的盐工尸首，能填满你这王府的池塘吗？！”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队侍卫冲进来，脸色白得像见鬼。为首那人高高捧起一支缠着黑布的金猊箭，箭上挂了个巴掌大的鹿皮囊，暗沉的黏液正从袋底滴落，“啪嗒”一声，砸在破碎的玉屑上。
谢琅终于松开我的头发，一把抽出腰间短匕，“唰”地割开皮囊绑绳。
啪嗒。
一截烧得焦黑蜷曲的东西掉在青石地上，还冒着微不可查的腥气。
是半截手指。枯骨般的无名指上，死死箍着一枚金镶玉戒指，玉面阴刻着“惊鸿”小字，碧色的玉光映着毒箭的幽蓝，妖异又恐怖。
我突然大笑出声，喉咙里像卡着血块：“王爷！猜猜看，”我猛地拽断颈上红绳，将那半枚浸透血锈的破铜钱晃在风里，“您那冰清玉洁的白月光咽气时，手里攥得死死的，是不是我爹用命指证她林家黑盐通敌的血证？！”
铜钱脱手，流星般砸向指骨上的玉戒！
“铮——！！！”
金玉撞击的脆响，像骨头被活活敲碎。
铜钱应声裂成两半！内壁錾刻的蝇头小字在碎裂声中显露狰狞：
盐引贰仟石 沧北林
那道撕裂的缝隙，正正从“林”字当中劈开，几丝盐霜般的白沫，从朱砂填塞的缝隙里缓慢渗了出来。
谢琅像被冰锥捅穿了背脊。挺首的腰杆瞬间佝偻，他猛地扑下去，一把抄起地上那半片带血的铜钱残片！那只尊贵的手死死攥着它，指腹在“沧北林”三个字上发疯般地搓刮、碾压！指甲翻卷，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污黑的铜锈往下淌。
“看清了吗王爷！”我一脚踏上地上的断指，靴底狠狠碾碎那枚“惊鸿”玉佩，玉碎声刺耳，“您的心肝宝贝，是踩着白骨堆爬上来的恶鬼！”嘶啦——！刺耳的裂帛声割裂黄昏，刚被泼成猩红的“月影纱”被我双手狠狠撕开！
“真爱一个人，” 撕裂的赤绸兜头蒙上他惨白如纸的脸，“瞧见赝品就该把自己的眼珠子剜出来，踩烂了喂狗！”
“哐当！”染缸被我一脚踹翻，腥臭的红浆泼了一地，淹没了破碎的玉石棋子。腰间的草编小笼被我拽下——里面新捉的“黑霸王”蛐蛐还在蹦跶——看也不看，反手砸向将熄的灶膛！
“轰！”
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草叶和跳跃的虫影。我赤脚踩过冰冷的碎玉残渣，足底被割破也无知觉，发间的毒箭“当啷”一声甩在他脚前的石阶上。
“老娘不伺候了！”血腥味堵着我的喉咙，“嫌沧北的血腥臭，脏了你们贵人的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向暮色西合下黑沉如墨的落雁湖，声音嘶哑如鬼哭：“跳下去啊！抱着您的心尖肉，问问她——被这支金猊箭钉穿喉咙的时候，灌进嘴里的咸卤水，滋味儿妙不妙？！”
跳动的火焰映着他半边脸。谢琅站在血海般的狼藉里，脸上蒙着浸血的赤纱，一动不动，雕像般僵硬。只有那双眼睛，透过污浊的织物缝隙，死死剜向我空荡荡的脖子——那里曾经挂着半枚断命的铜钱。那眼神里翻腾的东西太过复杂，像熔岩又像寒冰。
突然，他的右手猛地抬起，狠狠按在侍卫腰间的刀柄上——手背上的青筋疯狂跳动，像盘踞着濒死的毒蛇。
我转身就走，赤脚踩过沾染鲜血的果干和黏腻的朱绸。冰冷刺骨的触感从脚底蔓延全身。混乱中，袖袋里那半片铜钱的断裂处猛地硌着我的手臂。一个莫名的声音在心底驱使着，我伸指抠向那粗糙的裂缝。
指甲撬开一块软腻的蜡封。
一条薄得近乎透明的素白绢帛，被我扯了出来。
灶膛最后一点将熄的火苗挣扎着跳动，舔舐的光映出娟上三行铁画银钩的、深褐如血的字迹：
盐场东街第七灶
地底三尺藏金匣
开匣见月
绢角，绣着半枚残缺的太阳。那歪斜虬结的针脚，熟悉得让我全身汗毛倒竖——和我肩胛骨上那个屈辱的奴隶烙印“影”字，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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