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冬末 · 红光钢铁厂废墟)
雪还没化透。
焦黑的残垣断木斜插在灰白交织的冰泥里,像巨兽森白的断齿。空气沉滞,一股焦糊混合着金属锈蚀的腥冷气味,顽固地渗透每一寸冻土。几绺肮脏的白烟从坍塌堆叠的巨物缝隙里无力逸散,混入初春依然料峭的风中。
几个穿着臃肿深蓝工装的男人,袖口、裤腿都沾满黑灰,围在一小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工具散落一地,几把铲子的木柄裂开了口子。他们没人说话,只偶尔低声吐出几个浑浊的音节,浑浊的目光在瓦砾堆砌的巨大坟茔——原本是九号炉所在——来回扫视,又很快垂落。那里,扭曲的钢铁骨架被爆炸和坍塌的力量强行压入地下,融化的残渣、烧焦的保温砖、断裂的管材和难以名状的焦炭状凝固物,胶结成一个丑陋怪异又散发着巨大压迫的山包。山包中段,大片区域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冷却沥青又似凝固血块般的暗红污迹,在尚未化尽的薄雪映衬下,触目惊心。一些边缘位置,几缕极其粘稠、黑绿相间的油状物正从覆盖物底部极其缓慢地渗出,像垂死者止不住流出的脓涎。那腥腐味更浓了。
领头的是个戴着破旧雷锋帽的老工长,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布满皱纹和烟尘的脸。他嘴唇干裂,深深吸了一口刺骨冰冷的空气,又重重吐出,一股白烟在面前凝住片刻才散。“埋了吧。”声音嘶哑低沉,像砂轮刮过锈铁,“……埋严实了。”
没人反对。有人弯腰拾起铲子,却仿佛被那废墟山包散发的无形重力压弯了腰,动作迟缓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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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的地方。
远离九号炉那巨大坟茔的、靠近厂区边缘一片相对“完整”的瓦砾场深处。
一个人影在缓慢移动。
老金。身上那件原本深灰色的棉大衣,早己被油污、灰尘和不明暗渍染得看不出颜色,袖口磨损得露出灰黑色的棉絮。他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灰白的胡茬上。冻得僵硬的手指拢在袖筒里,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活泛,如同在死水塘里搜寻银鱼的鹰隼,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破碎的角落。
值钱的早叫人抢光了。但老金要找的不一样。
撬棍。
他用脚尖勾过一根半埋在碎砖下的锈蚀撬棍,木柄早己腐烂,冰冷的金属棍身掂在手里分量却足。他熟练地用棍头试探着地面冻硬的结块。敲击声沉闷空哑居多,偶尔会有一声短促尖锐的脆响,那是碰到了硬骨头——或许是一块没烧化的煤渣,或许是块钢筋头。
突然。敲击声变了。
“哐——”
声音不对。
不是石块,也不是煤渣或金属碎片。一种难以形容的……沉厚中带着某种极其细微、让人牙酸的回响。仿佛撬棍敲在了一个被厚厚油泥包裹的巨大空腔上。
老金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亮。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撬棍附近的冻土碎砖。底下覆盖着的是一层粘稠半凝固的黑绿色沥青状物,冻得像冰,棍头敲上去只能留下个白印子。老金皱着眉,撬棍深入边缘试探性地猛撬了几下!
噗嗤!
那层半凝固的油膜被撬开了一个不大的豁口!一股比上面厂区浓郁十倍的恶臭猛地窜出来,混杂着浓烈的金属锈蚀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冷库深处腐败物的腥腻,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油膜下方,露出了半埋着的一角。
深蓝色。被油污浸透。但还能勉强辨认出……是半截几乎被油泥封死的工具包!
皮质的?军用款?老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动作更快。撬棍进去,用力再撬!
哗啦!
一大片覆盖着的粘稠油污被掀开!露出了被油泥深深吞没大半的、一个完整的旧款深蓝色工具包!
老金的心脏咚咚首跳,一股热流压过了寒冷。他费力地俯身,脏污的手套在那同样油腻腻的包面上摸索,手指最终停留在一个硬块凸起的位置——应该是包外侧那坚固的侧袋。
他捏住那油腻的袋盖边缘,入手滑腻冰凉。用力一掀!
噗!
一层粘稠如胶的墨绿色油膏状物被他掀开,露出了口袋底部一小片勉强没被油封的区域。
一点银色,在污浊中顽强地反射着微弱的残光。
老金的手指带着手套都开始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银色的小牌子抠了出来。冰冷的金属牌,上面似乎刻着字。他急不可耐地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套指腹狠擦了几下那粘腻的金属表面。
油腻和部分油泥被刮开,显出那牌子上凸起的数字和字母:
092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
T –
“老金!你他妈的又磨蹭啥呢!上头催着清场封堵了!”瓦砾堆上方远远传来工友粗声大气的吆喝。
老金一个激灵,几乎本能地用沾满油泥的手套将工具包和那油污浸染的工号牌一起狠狠塞进怀中油腻腻的破棉大衣里层,紧紧按住!粘腻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棉絮渗进皮肤。
“来了来了!”他含糊地应着,低头从瓦砾堆里退出去,脚步匆匆,仿佛怀里揣的不是一块冰冷的牌子和破包,而是一块刚挖出来的、滚烫的血红烙铁。
就在他刚刚转身的刹那。
一股冰冷粘滞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沿着他的左臂——隔着厚厚的棉絮和油污——猛地向上一窜!
像一条藏匿油泥里蛰伏太久的毒蛇,终于认准了目标,骤然发动了咬噬!
老金脚步猛地一滞!怀中被紧按的油污工号牌边缘,那冰冷的、被油泥浸透的T-字母凹陷处,无声地凝聚了一滴如同活物的、油黑发亮的液滴。
老金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他下意识地更紧地裹住棉袄,加快了脚步。一种挥之不去、仿佛骨髓深处都渗出的冰冷锈蚀感,正顺着左臂悄悄攀爬而上。
在他身后,那个被他撬开的油污豁口深处,那截被油泥吞噬的深蓝色工具包上,粘稠黑绿油膏状的覆盖物边缘,无声地蔓延开几道更为深沉、几乎纯黑的细小纹路,如同丑陋的缝合线。在那纹路交织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满足”意味的粘稠墨绿光晕,在污油覆盖下,如同深渊之眸,极其缓慢地……亮起了一瞬。随即重新隐没在冰冷的油污泥沼之中。
(2021年暮春 · 钢铁博物馆遗址)
隔离网。厚重的灰色水泥板围墙高耸着,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凝土湿气和新翻泥土的草腥味,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源自地底的隐晦铁锈气息。围墙顶端,高压电网的绝缘瓷瓶在暮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围墙上,每隔百米,便挂着一块沉重的金属警示牌,上面只有一个鲜红醒目的图案:一个圆圈内,三道交错的、如同放射性污染物标记般的粗壮斜线,斜线上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压迫感纯粹而沉默。
废墟内部。庞大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钢筋铁骨框架依旧伫立着,只是被覆上了厚厚的、施工用的绿色防护网。几台高大的黄色塔吊如同沉默的金属骨架,吊臂悬挂着沉重的新制建筑钢构件,在巨大工地的尺度下,显得渺小而谨慎。地基区域被深挖、加固,重新浇筑的混凝土桩基正冒出地面,水泥灰的气味尤为浓烈。
地基深处。
在那层刚刚凝固、尚未封顶的全新、厚重钢筋混凝土板层之下。
无声。死寂。唯有土壤深处缓慢渗透的水滴声,间隔极长地、规律性地滴落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滴答——
一滴冰冷的地下水,穿过厚厚土壤、绕过那些密集嵌入深层基岩的巨大金属桩基、精准地落在一块极其特殊的“奠基石”上。
那不是普通的岩石。
它的主体如同熔岩冷却后形成的丑陋玄武岩,但色泽更加沉暗,遍布着无数蜂巢般的细小空洞,散发出一种不属于岩石的、令人心悸的凝滞感。石体表面,天然交织凝固着深绿、暗红、墨黑三色污痕,构成一片无法解读、仿佛源自太古的巨大混沌漩涡图案。这色彩与纹理并非附着于表面,而是如同血脉般渗透凝固在其整体结构深处。
在漩涡图案的中心。整个“奠基石”最诡异的位置。
斜斜地镶嵌着一块半埋入石质的、边缘破碎不堪、看不出材质本源的深蓝色斑块。
斑块上覆盖着一层极其稀薄、似乎永远不会挥发干燥的粘稠油膜,呈半凝胶状。在这深蓝色斑块的一处不起眼角落,似乎曾有个微小的硬物标记——一个T-形的细微凹陷——但此刻,那凹陷处空无一物,只余一片凝固的油黑污迹。
就在那规律滴落的水珠,精准地砸在这块深蓝色斑块中央、那片油黑污迹的漩涡中心的刹那——
嗡!!!
一种无法被听觉捕捉、却足以让地基深层新鲜混凝土结构内微小应力产生共振的低频震颤,猛然从奠基石深处爆发开来!
滴落的水珠瞬间被震碎成无数细微的雾沫!这些水分子混合着污迹周围那些半凝胶油膜的微粒,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地下潮湿黑暗的空气中。
震颤在扩散。沉重的地基混凝土深处,无数细微到近乎无法察觉的裂纹——那些因应力、因沉降、因更深层某种“压力”而形成的自然缝隙——边缘的细小混凝土粉末,无声无息地剥落、震碎、然后……
重组。
细微的、尘埃状的、混合着粉尘的半胶状粘稠物在这些缝隙边缘重新凝聚、固结。形成了一圈圈微不可查的、如同金属锈蚀又像油污凝结的诡异暗金色包浆!
这层新生的暗金色包浆物质,如同拥有生命的菌膜,在混凝土缝隙中无声地蔓延、生长、加固着缝隙的边缘,却又同时在更深层的内部结构里悄然传递着那股源于奠基石内部混沌漩涡的巨大引力与……渴望!
滴答。
下一滴冰冷的地下水,在震颤余波刚刚散去的寂静中落下。再次精准砸在深蓝色油污斑块的中央。
震颤再次被诱发。稍纵即逝。
暗金色的菌膜在缝隙中继续蔓延、加厚。
地基之外。建筑工地的喧哗热闹隔着厚厚的土层和混凝土,变成沉闷模糊的背景音。
无人知晓。
在这巨大的地下,一块不该存在的石头,正安静地、缓慢地、一次又一次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让承载它、禁锢它、又不得不依附它的这片新生混凝土森林的血肉骨架深处,烙印上更多属于它的气息。
它被嵌入了大地的骨髓深处。
如同一个沉睡的不朽怪物。
等待着……下一次心跳?
(旧城区 · 筒子楼)
门吱呀作响,走廊里弥漫着旧木和油烟混杂的馊味。
老金坐在破木桌旁。头顶那盏瓦数不足的白炽灯勉强照亮桌前一小片。桌上放着些零散零件,几把小号的螺丝刀、起子,旁边是那个他刚从怀里掏出来的、油腻不堪的深蓝色工具包。
工具包摊开着。里面东西不多,被油泥浸透凝固了大半,只有小半个角落还能看见原本军用帆布的内衬。几截生锈的铜线纠缠在一起。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半圆锉刀头。压在它们下面的,就是那枚粘着黑绿油泥、冰冷的“T-092”工号牌。
老金就着昏黄的灯光,用一根细铁签小心翼翼地剔除牌子边缘顽固黏连的油垢。每挑一下,都有一股极其细微的凉意从指尖窜入手臂。他把牌子放在掌心。沉甸甸的。银色在油垢之下依旧暗哑。
他目光死死钉在那“T-”上。这东西……烫手。他知道。那几个死人的脸在眼前晃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不值几个钱?可这包皮子结实,牌子更是稀罕物……拆下来,至少铜能卖点钱。电焊条烧出来的焊疤都没这玩意结实,他刚才试了。
油垢一点点剥离。手指有些发僵。左臂深处那种若有若无的冰冷锈蚀感更清晰了点,像是骨缝里进了雪水。不是疼,就是凉,钻心的凉。老金放下铁签,用力搓了搓左臂,隔着薄薄的线衣,一片冰冷僵硬,皮肤下的肌肉似乎都冻木了。
他摸过桌上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生锈小剪刀,冰冷的触感反而比搓手更舒服。刀尖卡在牌子边缘,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别——
嗤!
剪刀的锈刃几乎毫不费力地划开了牌子边缘凝固的油泥,却没能撬动牌角分毫!老金手上加力,指节都发了白。那牌角仿佛焊死在了牌体上!就在他以为要用上钳子的时候……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牌体深处传导到他掌骨的震动!
剪刀尖下传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绵软感!不是金属断裂,而像是……极其坚韧的油污被强行分开?或者是什么东西……融化了?
咔嚓!
剪刀刃在反作用力下猛地一滑!首接切中粘在牌子“092”字迹凹槽里的最后一块黑硬油痂!
就在剪刀尖戳破那块油痂的瞬间!
那块凝聚如黑石的油痂无声炸裂!碎裂得极其细微,几乎粉末化!一股带着浓烈铁锈腥味、冰冷至极如同墓穴阴风的气息瞬间散逸!顺着老金捏着牌子的指缝,缠绕上他的小指!
几乎是同一时刻!
嗡!!!
一种源自小指骨头深处的剧烈寒颤,如同淬火的冰水猛地贯入骨髓!让他半边身体都瞬间麻痹僵硬!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湿滑的铁爪攥住!
“呃——!”老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身体猛地后仰!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一种极度遥远又极度尖锐的嗡鸣!那嗡鸣穿透头骨,撞击着脑髓,越来越响!越来越重!仿佛沉重生锈的巨轮在深海破冰前行!巨轮的轮廓在耳鸣的海洋中缓缓凝聚,船体覆盖着厚重的、不断剥落的暗红锈迹……
就在这令人崩溃的巨大铁锈轰鸣将他意识彻底淹没的前一刻——
嗡鸣声的源头,小指深处那股刺骨的冰寒,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如同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猛地抽走!
冰冷如同退潮般从体内瞬间剥去!留下火烧火燎的空洞麻木和失重般的晕眩。老金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息,汗如浆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线衣。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小指。没有任何伤口。但指腹靠近“092”数字的边缘皮肤,一片麻木,带着点诡异的灰白色泽,仿佛被零下极寒瞬间冻伤了表皮。
再看桌上。
那冰冷的“T-092”牌子依旧静静躺着。剪刀戳过的地方,那团原本附着在数字上的黑硬油痂炸裂消失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印痕。印痕深处光滑如镜,反射着微弱的灯光,却带着一种近乎……纯净的凹陷。
诡异的是,那印痕的轮廓——
依稀勾勒出的,不正是他刚才意识混乱中看到的……那艘巨大锈蚀铁轮尾部螺旋桨的模糊轮廓?
老金死死捂住尚在突突跳动的左臂,惊恐的目光在冰冷的工号牌和仿佛在深层血肉中仍在隐隐作痛的小指间来回扫视。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冰冷油污,悄悄漫过西肢百骸。
(钢铁博物馆 · 地基深处)
那枚巨大的、纹路污秽奇异的奠基石核心。
斜斜镶嵌的深蓝色油污斑块表面。
空无一物的工号印痕凹陷处。
一小片深红发亮、带着凝固血块的细小裂痕,毫无征兆地在凹陷边缘崩裂开!
一滴粘稠如黑漆、带着浓烈铁锈与污血混合腥气的液体——从裂痕深处缓缓渗出。
凝成一小点。
粘挂在裂痕边缘。
如同凝固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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