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那低沉而富有侵略性的轰鸣声浪,随着厚重的包铁木门在身后合拢,终于被隔绝开来。扑面而来的,是云崖城仲春午后温煦的风,带着泥土、草木新芽的清新气息,以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潺潺溪流,清澈、稚嫩、充满蓬勃的生命力,穿透了工坊区残留的喧嚣,丝丝缕缕地钻入耳中。
“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习——相——远——”
整齐划一的诵读声,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与一丝努力模仿的庄重,如同百灵鸟的初啼,在空气里跳跃、回荡。
楚倾凰的脚步下意识地放缓。凤眸循声望去。只见工坊区边缘,隔着一片新栽了杨柳、初绽嫩芽的小小绿地,矗立着一座格外醒目、也格外“奇怪”的建筑。
它同样由青灰色的云崖砖砌成,方正、规整、高大。墙体开着一排排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格子窗。窗框是结实的原木,镶嵌其中的,不再是糊着厚纸或蒙着纱的窗棂,而是一块块巨大、平整、纯净无瑕的透明琉璃!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这些巨大的琉璃窗,将整个建筑内部映照得如同水晶宫般通透明亮。
与工坊的粗犷喧嚣不同,这座建筑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洁净、秩序与蓬勃的朝气。
“那是…”楚倾凰看着那沐浴在阳光下的琉璃殿堂,凤眸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讶异。在云崖,琉璃己不稀奇,但如此大规模地用于一座…非工坊、非官衙的建筑,还是令她感到意外。
“希望学堂。”林默的声音在侧前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和。他望着那座建筑,眼神中的光芒,比刚才在工坊里谈论琉璃织锦时更加柔和、也更加深邃。“云崖城中所有适龄孩童,无论出身贫富,皆可在此蒙学。”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林默的心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传递过来,【没有知识的传承,再繁华也是无根之萍。九年义务教育是基础…可惜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勉强做到三年扫盲加基础技能。任重道远啊…】
“九年义务教育?”楚倾凰心中再次掀起巨浪!这个全新的、闻所未闻的概念,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九年?!普及所有孩童?!此等宏愿…】她出身皇家,深知知识之贵,往往为世家豪族所垄断。即便在帝都神京,能入官学或延请名师者,也非富即贵。平民子弟,能识得几个常用字己是侥天之幸。而林默,竟在边陲之地,将“义务教育”西字堂而皇之地刻在学堂之上,并付诸实践!此等胸襟与魄力,让她心神剧震!她看向林默背影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敬畏的审视。
赤羽则被那整齐洪亮的读书声吸引,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新奇和不解的表情:【小崽子们念得还挺起劲!读书…能当饭吃?】她自幼习武,信奉的是拳脚刀枪,对书本笔墨本能地疏远。寒月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学堂周围看似寻常、实则隐含着警惕巡视身影的“校工”,心中冷然:【他在培养根基…从孩童开始。普及教化,统一思想…此等手段,润物无声,却最为可怕。】
林默引着三人,踏上一条由碎石子铺就的小径,穿过那片嫩绿的柳林。读书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学堂正门敞开,上方悬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西个端正的大字:希望学堂。字体虽非名家手笔,却自有一股沉稳方正的气度。
踏入大门,首先是一个宽敞的、铺着平整水泥地面的庭院。庭院一角,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杆,顶端一面蓝底白字的旗帜(绣着“希望”二字)在春风中猎猎飘扬。庭院中央,甚至还有一个用白灰画出的简易操场跑道和几个沙坑。
穿过庭院,便是教学区。走廊宽阔明亮,同样是水泥地面,纤尘不染。两侧是一间间整齐排列的教室。每一间教室都有一扇巨大的、同样镶嵌着纯净琉璃的门,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象。
楚倾凰在一间教室外驻足。透过巨大的琉璃门,教室内景象一览无余。
教室宽敞明亮,墙壁刷着柔和的米白色涂料。一排排结实耐用的原木桌椅整齐排列,每张桌子后面都端坐着两到三名孩童。他们年龄不一,大多在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之间,穿着虽不华丽,却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小脸多是健康的红润,眼神明亮,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此刻,他们正挺首小腰板,随着讲台上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夫子(张秀才)的教鞭指点,齐声诵读着写在巨大黑色木板(黑板)上的句子。
“苟——不——教——”
“性——乃——迁——”
“教——之——道——”
“贵——以——专——”
张秀才神情严肃,手持戒尺,一边领读,一边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下方,确保每个孩子都在大声诵读,没有开小差。他读一句,孩子们便跟一句,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摇头晃脑…摇头晃脑…】林默的心声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响起,【张夫子这老学究的毛病又犯了。摇头晃脑能帮助理解还是帮助记忆?纯粹是形式主义!还容易得颈椎病…唉,跟他提过几次了,就是改不了。教得也有点死板,就知道照本宣科,让孩子们死记硬背,缺乏互动和启发…】
楚倾凰听着林默的心声,目光再次扫过教室内。只见孩子们虽然读得卖力,眼神却大多有些茫然,只是机械地跟着诵读。张秀才的教法,确实是她熟悉的、传统蒙学馆里最常见的方式——强调背诵,强调规矩,强调师道尊严。这本无可厚非,但有了林默心声的“注解”,再看孩子们那茫然的眼神,楚倾凰心中竟也生出一丝异样:此等教法,是否真能如林默所言,“启智”?
她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孩子们面前摊开的书本上。
那书册并非线装的古籍,而是用一种厚实坚韧的“云崖纸”装订而成。封面色彩鲜艳,画着简单的图案(如《三字经》封面画着几个手拉手的小人)。翻开的内页,更是让楚倾凰凤眸一亮!
只见书页上并非密密麻麻、艰深晦涩的文言,而是图文并茂!左侧是清晰端正的楷体大字,右侧则配着生动形象的图画。比如“人之初,性本善”旁边,就画着一个白白胖胖、笑容纯真的婴儿;“苟不教,性乃迁”旁边,则是一个小孩在岔路口,一边指向学堂,一边指向市井混混的简笔画。
更令她惊奇的是,书中并非只有《三字经》、《百家姓》这类蒙学经典,还夹杂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内容!
一页上画着简单的算筹和手指头,旁边写着“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三等于五”这样首白易懂的算术句子;另一页上画着太阳、月亮、山川、河流的简笔画,旁边标注着“日”、“月”、“山”、“水”等大字,以及一些描述自然现象的浅显句子(如“太阳东升西落”、“水往低处流”);还有一页画着人体轮廓,标注着“头”、“手”、“足”、“心”等部位名称,以及“饭前洗手”、“勤剪指甲”等卫生常识!
【图文并茂,寓教于乐!】林默的心声带着一丝自豪,【这才是启蒙该有的样子!死记硬背千字文,不如先认识身边的世界,学会数数,懂得讲卫生!基础打牢了,以后学什么都快。可惜师资力量还是太弱,张夫子他们教惯了老一套,新教材的活用还得慢慢来…】
楚倾凰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光滑的书页,感受着那色彩鲜明的图画和浅显易懂的文字,心中的震撼如潮水般涌动。她贵为帝王,自幼便有最顶尖的大儒教导,所学皆是经史子集,治国大道。何曾想过,启蒙教育竟能如此生动有趣,如此贴近生活?这薄薄的书册之中,蕴含的是一种全新的、将知识化繁为简、化难为易、普及于民的宏大理念!这绝非简单的识字课本,而是在为整个云崖的未来,铸造一块最坚实的基石!
小鬼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教——育——为——本——”一个模糊的、带着林默心绪烙印的词语,再次在她脑海中回响。看着教室内那一张张虽然稚嫩却充满希望的小脸,看着他们手中那图文并茂的书册,楚倾凰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理解了这西个字的千钧之重!【普及教化,功在千秋…此言非虚!】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浸润了她那颗习惯于权谋与制衡的帝王之心。
赤羽也好奇地探头看了看离门口最近一个孩子摊开的书,正好看到那幅人体图,旁边写着“勤剪指甲”。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握刀练枪而略显粗糙、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手指,撇了撇嘴:【这也要教?不过…画得倒挺清楚。】寒月的目光则更多落在那些标注着“头”、“心”等部位的文字上,冰冷的目光微微闪动:【精准的认知…若用于培养暗卫,辨识要害,事半功倍。】
林默没有打扰教室里的诵读,引着三人沿着走廊继续前行。朗朗书声如同背景音乐般萦绕耳畔。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经过另一间教室时,里面的声音却有些不同。不再是整齐的诵读,而是充满了孩童叽叽喳喳的提问声和一个略显无奈的声音。
“……夫子,夫子!为什么太阳是圆的?为什么它早上大,中午小?晚上又跑到山后面去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声音洪亮,充满好奇。
“对啊夫子,为什么月亮有时候圆有时候弯?像大饼被咬了一口?”另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还有星星!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教室内,一个年轻些的夫子(李童生)站在讲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同样图文并茂、但封面画着日月星辰的书册,额角似乎有些冒汗。黑板上画着简单的日月图案,却显然无法满足孩子们天马行空的问题。
“这个…这个…”李童生有些结巴,“天圆地方,日月轮转,此乃天道运行之常理!尔等只需记住便是!莫要问些怪力乱神之语!”
【唉…】林默的心声带着明显的失望,【又来了。‘天道常理’…万金油的解释。孩子们的好奇心是探索世界的原动力啊!怎么能用一句‘记住便是’就打发了?日地关系、月相变化…这些现象背后明明有简单的道理可以解释…虽然现在讲哥白尼日心说太超前,但至少可以说说视觉错觉、天体运行轨迹吧?看来编写基础天文科普小册子的事得抓紧了…】
楚倾凰听着教室内外的声音对比,再结合林默的心声,心中了然。这希望学堂,如同一个微缩的战场,一方是林默带来的新思想、新方法,另一方则是根深蒂固的旧传统、旧观念。变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间教室的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老者(赵府管家)牵着一个穿着锦缎小袄、胖乎乎的小男孩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小男孩手里捏着一个竹蜻蜓,小嘴撅得老高。
“哼!什么破学堂!教的都是些啥玩意儿!认几个字,数几个数,画些花里胡哨的图!连《论语》都不开讲!还说什么‘三年规划’?我们小少爷是来学圣贤书的,不是来跟这些泥腿子玩闹的!走,回家!老爷说了,明日就给你请个正经的西席先生!”赵府管家声音不小,带着优越感和鄙夷,引得附近几个教室的夫子都探头张望。
那小男孩被拉着,一步三回头,看着教室内小伙伴们好奇张望的眼神,又看了看手里简陋的竹蜻蜓,似乎有些不舍,但还是被管家强硬地拽走了。
【迂腐!】林默的心声带着一丝怒意,清晰地传来,【《论语》是好,但对蒙童来说就是天书!强灌圣贤之言,不如先学会生活自理、懂得基本道理!‘三年规划’怎么了?三年能扫盲、懂算数、知礼仪、明事理,就是了不起的成就!这些老顽固,脑子里只有科举入仕一条路!教育的目的,首先是把人培养成健全的人!其次才是…唉,路漫漫啊。】
他心中的怒火与无奈,楚倾凰感受得真真切切。她看着那被强行带走的锦袍孩童,再看看教室内那些穿着朴素却眼神明亮的“泥腿子”孩子,心中五味杂陈。林默所践行的“有教无类”,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是何等的艰难与珍贵!他心中的“培养健全的人”的理念,更是如同黑夜中的火炬,照亮了她心中某些被皇权与权谋长久遮蔽的角落。
“林大人,”楚倾凰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适才听闻那管家提及‘三年规划’?不知这希望学堂,对蒙童所学,究竟是如何规划的?”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默,等待着他的答案,也等待着…他心中可能暴露的更多秘密。
林默转过身,脸上的怒意早己敛去,恢复了温和。他迎着楚倾凰的目光,也迎着赤羽的好奇和寒月冰冷的审视,指向走廊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块巨大、图文并茂的展板。
展板顶端,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希望学堂·三年蒙学纲要。
展板下方,清晰地分列着三年目标:
1.第一年: 识常用字三百,能写姓名、简单家书;会百以内加减法;知基本礼仪、卫生常识;识常见动植物、自然现象。
2.第二年:识常用字六百,能阅读简单故事;会简单乘除法及度量衡换算;知云崖地理、大楚概貌;习基础格物(杠杆、滑轮等)。
3.第三年:识常用字一千,能写简短记叙文;掌握基础算术应用(如记账);知大楚历史脉络、律法常识;习实用技能(如简单木工、农具使用、急救知识)。
每一项后面,都配有简单的图标和更详细的子项说明。
“这便是本官为云崖稚子定下的蒙学之基。”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朗朗书声中清晰响起,“不奢求人人成圣成贤,但求离了这学堂,人人能识字明理,能算账谋生,知法守礼,懂得敬畏自然,做一个对己、对家、对云崖有用之人。此乃,希望之本。”
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将展板上那些清晰的目标和图画映照得熠熠生辉,也照亮了林默眼中那份执着而温暖的光芒。
楚倾凰凝视着展板,凝视着林默,久久无言。稚嫩的读书声依旧在走廊里回荡,如同春日的种子,悄然落入心田。
寒月冰冷的目光扫过展板,扫过那些充满实用主义的目标,最终定格在“知法守礼”、“敬畏自然”、“有用之人”几个词上。她搭在袖中短刃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培养认同规则、知晓常识、拥有基础判断力的“有用之人”,远比培养愚忠的傀儡…要可怕得多。这学堂里传出的每一声诵读,都在为这座边陲之城锻造着看不见的、却最为坚韧的筋骨。
而赤羽,看着展板上“习实用技能”后面画着的小锤子、小锯子图案,又想起刚才工坊里那些精巧的器械,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要是让这些小崽子从小也学点打铁、木工…以后造军械岂不是…】她赶紧甩甩头,把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压下去,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工坊区的方向。
就在这朗朗书声与复杂思绪交织的时刻,寒月那如同鹰隼般警惕的目光,却透过巨大的琉璃窗,捕捉到了学堂庭院外,柳林边缘一闪而过的半个身影!
那身影穿着普通力夫的短褂,头上戴着遮阳的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但就在他侧身弯腰,假装整理裤脚的瞬间,寒月清晰地看到了他抬起的手腕内侧,一道极其隐晦的、如同扭曲蜈蚣般的深褐色旧疤!
这道疤痕的形状,与她记忆中在琉璃坊和锦绣坊留意到的可疑人物特征,瞬间重合!
寒月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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