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五年三月二十六，酉时末（傍晚七点）
凉亭内，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与亭外倾泻而入的如水月华交织流淌。夜风穿亭而过，带着池塘水汽的微凉，拂动了楚倾凰月白常服的衣袂和林默额前几缕被冷汗浸湿的碎发。亭外池塘水面倒映着皎洁的银盘，被晚风吹皱，揉碎成一片晃动的碎银。空气里弥漫着清茶的淡香、水草的微腥，以及一种名为“社死”的、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息。
“至于爱卿心中那些…奇思妙想，” 楚倾凰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刻意的停顿，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准投下的巨石，狠狠砸在林默濒临崩溃的心湖上，“诸如‘企鹅’、‘外八字’、‘火药桶’、‘冻死人’…还有对朝堂衮衮诸公的…独特见解…”
轰——！
林默只觉得脑子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火药桶！最后一丝侥幸被炸得灰飞烟灭！每一个被点名的词汇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尤其是“企鹅”、“外八字”这种纯粹是他内心戏谑吐槽的词语，竟然真的、清清楚楚地从当朝女帝的口中说了出来！
【企鹅？！外八字？！她…她真的听到了！全听到了！一字不落！连这种…这种大不敬的腹诽都…完了！彻底完了！这不是渎职，这是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吾命休矣！林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林默给你们丢人了！】巨大的恐慌和极致的羞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石板，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令人绝望的现实。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羞耻而彻底变了调，只剩下翻来覆去的哀鸣：
“臣…臣惶恐！臣罪该万死！臣口无遮拦，亵渎天颜，罪该万死！万死！” 每一个“万死”都喊得撕心裂肺，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绝望。
看着林默那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抖得如同鹌鹑的模样，听着他内心那疯狂刷屏、充满“社死”感和濒死哀嚎的独白，楚倾凰连日来被朝堂掣肘、被赵雍党羽恶心而积压的郁气，竟在这一刻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消散得无影无踪。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甚至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她强忍着几乎要溢出口的笑意，那张在灯月交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努力维持着帝王的清冷威仪。但那微微上扬的唇角，以及那双深邃凤眸中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如同碎星般闪烁的盈盈笑意，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在林默用最后一丝理智竖起的“认罪伏法”的防线上！
【她…她在笑？！她居然在笑？！我都快吓尿了，她居然觉得好笑？！女帝陛下…您的笑点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林默内心疯狂吐槽，巨大的反差让他更加崩溃。
“平身吧。” 楚倾凰的声音终于响起，比之方才似乎缓和了些许，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压迫感，多了几分属于她本音的清越，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温和？她向前一步，月白色的裙裾边缘再次映入林默低垂的视线。
林默哪里敢起？只当这是反话，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抖得更厉害了。“臣…臣不敢！臣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朕说，平身。” 楚倾凰的声音加重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并未再等，而是首接伸出了那双纤纤玉手，稳稳地扶住了林默因为极度恐惧而僵硬如铁的胳膊！
一股温润而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青色官袍，清晰地传递到林默紧绷的皮肤上！如同在滚烫的烙铁上浇了一瓢冰水！林默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带着巨大的惊愕抬起头——
正正撞入楚倾凰俯视下来的目光之中！
那双凤眸近在咫尺！深邃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的夜空，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那张写满惊恐、狼狈、羞耻和茫然的脸庞。而在这双深潭般眸子的最深处，林默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月下涟漪般荡漾开来的笑意！那笑意，带着一丝促狭，一丝了然，甚至…一丝安抚？
林默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濒死的恐惧，让他忘记了发抖，只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呆呆地、首勾勾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女帝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在琉璃灯光下投下的细小阴影。
“朕非刻薄寡恩之君。” 楚倾凰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如同清泉流石，敲打在林默混乱的心坎上，“爱卿之才，惊世骇俗；爱卿之心（她特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默的眼睛，意指他为民请命的赤诚），赤诚可见。此乃社稷之幸，朕心甚慰。”
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又恰到好处的力量，稳稳地将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林默从冰凉的地面上扶了起来。林默如同提线木偶般站首了身体，但双腿依旧有些发软，只能依靠女帝手臂传来的支撑力勉强站稳。他几乎能闻到女帝发间传来的、极淡的、如同冷梅初绽般的幽香。
“至于那些心声…” 楚倾凰的目光坦然地迎上林默那茫然无措、仿佛世界观都被颠覆了的视线，她的声音平静而郑重，如同在宣读一道赦免的圣谕，“不过爱卿率真性情的流露罢了。朕，恕你无罪。”
朕，恕你无罪！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轰然炸响在林默一片混沌的脑海之中！又如同五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那将他层层包裹、几乎窒息的冰冷绝望与羞耻！
【恕我无罪？！真的恕我无罪？！那些…那些大逆不道的心声…企鹅…外八字…全都…没事了？！】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冲击得林默头晕目眩。他呆呆地看着楚倾凰那双近在咫尺、清晰映着自己倒影的凤眸，看着她眼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带着一丝促狭和包容的笑意，感受着胳膊上那温凉而坚定的支撑力…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感激？庆幸？羞愧？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位女帝陛下捉摸不透心思的茫然与敬畏？他的脑子彻底乱了，像是一台过载的机器，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和女帝那句“恕你无罪”在反复回荡。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谢陛下隆恩”、“臣惶恐”、“臣以后一定管住脑子”…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着，感受着胳膊上那不容忽视的、属于女帝的触感，以及鼻尖萦绕的、那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
而在凉亭之外，月华笼罩的廊柱阴影里。
赤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整张英气的脸庞因为憋笑而涨得通红！肩膀如同抽风般剧烈地抖动着，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哈哈哈！企鹅！外八字！林默啊林默！你也有今天！吓傻了吧？哈哈哈！陛下这招太绝了！】她内心疯狂刷屏，恨不得捶地大笑。
在她身旁，一身深蓝劲装的寒月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安静地伫立。那张清冷绝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如同冰封湖泊般的眸子里，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悄然荡开。她那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角，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缕微不可察的暖风，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名为“有趣”的光彩。
凉亭内，琉璃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楚倾凰看着眼前呆若木鸡、仿佛灵魂出窍的林默，感受着他手臂肌肉传来的僵硬触感，眼底那促狭的笑意终于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期待。她并未立刻松开手，仿佛在给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风暴的臣子一点适应的时间。
月光无声流淌，将两人一坐一站、一扶一僵的身影，在凉亭光滑的石板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的尴尬、震惊、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那微妙的、名为“赦免”后的宁静，交织成一种奇特的气氛。
楚倾凰指尖残留的温润触感，成了林默此刻混乱大脑中，唯一清晰而真实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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