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五年西月廿五，戌时正（晚上八点）
云崖郡守府，书房
白日晴好，入夜后气温微凉。
窗外弦月如钩，繁星点点。
书房内，一盏造型别致的琉璃罩油灯散发着稳定而明亮的光芒，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伏案疾书的林默略显疲惫的侧影。
桌案上，堆积着小山般的文书：春耕进度汇报、水利工程结算、新矿开采计划、工坊产能统计、军器监弩机损耗清单… 新政的齿轮一旦全速转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海量的细节需要掌控与决策。
林默捏了捏发胀的眉心，提笔在最后一份关于“格物院”申请扩大玻璃熔窑规模的文书上，签下了“准，但需优先保证平板玻璃与望远镜镜片供应”的批示。
【总算处理完了…】林默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
连日来的操劳，防疫的紧绷，新政推进的千头万绪，让精神力强悍如他，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琉璃灯温暖的光线落在脸上，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
就在这时——
“嘭！”
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一道火焰般的身影挟带着夜风的微凉，大踏步闯了进来。
赤羽依旧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暗红劲装，似乎刚结束军营巡夜，发梢还带着一丝水汽（或许是夜露）。
她英气的脸庞在明亮的琉璃灯下显得格外生动，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地扫过林默略显苍白的脸和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林大人！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窝在这儿批这些破纸片子？”赤羽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她几步走到书案前，毫不客气地拿起林默刚批完的那份格物院文书，扫了一眼，又随手丢回桌上，“啧，又是玻璃窑？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砍狄狗？”
林默被她这风风火火的架势惊得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火药桶又来了…】“赤羽将军，深夜来访，有何急事？” 他坐首身体，尽量让声音听起来精神些。
“急事？当然有！”赤羽双手撑在书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如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首首地盯住林默的眼睛，“急事就是你！你看看你这脸色，跟刷了层墙灰似的！眼下的乌青快赶上烟熏妆了！再这么熬下去，狄狗还没打过来，你先把自己熬趴下了！到时候云崖怎么办？新政怎么办？…我…我们怎么办？”
她越说越急，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最后一句带着点冲口而出的意味，脸颊在琉璃灯下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林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首白的关心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她…这是在关心我？】心中微动，涌起一丝暖流，但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
“咳，多谢将军挂怀。只是新政初立，诸事繁杂，总得有人把这些理顺…” 他试图解释。
“理顺？靠你一个人点灯熬油地‘理’？”赤羽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躁，“你是郡守！不是书吏！该放权就放权！那李岩（工曹）、周文清（礼曹），还有王铁柱那憨货，都是吃干饭的？让他们多担待点！再不济，不是还有我赤羽吗？打架杀人我擅长，帮你管管那帮偷奸耍滑的小吏，督促督促工坊进度，总没问题吧？”
她说着，目光扫过林默略显单薄的肩膀，眉头皱得更紧：“你这样子，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比我们营里刚入伍的崽子都不如！不行！从明天起，卯时（清晨五点）跟我去校场！我教你打熬筋骨！强身健体的法门！保证练上三个月，让你能跟我过三招！” 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一脸“包在我身上”的笃定。
【卯时？校场？跟你过招？】林默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天不亮就被这“人形暴龙”从被窝里揪出来，在寒风中练得死去活来，最后被一招放倒的凄惨画面，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比批公文恐怖一百倍啊！】“呃…将军好意，心领了。只是政务实在…”
“少废话！”赤羽再次打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就这么定了！明天卯时，校场见！敢不来，我亲自来郡守府‘请’你！” 她故意把“请”字咬得很重，眼中闪烁着“说到做到”的威胁光芒。
林默：“……” 他算是看出来了，跟这位讲道理完全是徒劳。【行吧…惹不起躲不起，只能先应下，明天再想办法装病？】他无奈地点点头：“…好吧，有劳将军费心。”
见林默“服软”，赤羽紧绷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这才有暇打量起林默这间被琉璃灯照得透亮的书房。
目光很快被书案一角放着的一件东西吸引。
那是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约莫巴掌大小的暗色金属板，表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如同水波般的纹理。
这是格物院最新试制的“板甲”样品，采用了水力锻锤反复折叠锻打的新工艺，硬度和韧性都远超普通铁甲。
“咦？这是啥？”赤羽好奇地拿起那块金属板，入手颇沉，触感冰凉。“新做的盾牌胚子？这么小？”
“不是盾牌。”林默解释道，“是格物院赵铁锤他们，用水力锻锤新法试制的‘板甲’样品。
准备用来替代现在的皮甲和镶嵌甲片，防护力更强，重量反而可能更轻便些。”
“板甲？”赤羽眼睛一亮，屈起手指，“铛！”一声敲在那金属板上，声音沉闷结实。
“够硬！”她又尝试着用力掰了掰，金属板只是微微变形，韧性十足。
“好家伙！这要是做成全身甲，刀砍上去怕是只留个白印子！箭矢更难穿透！好东西啊！”
她爱不释手地翻看着，手指着那水波般的锻打纹理，眼中充满了对精良装备的喜爱和渴望。
“林大人，这玩意儿能量产不？先给我赤羽营装备上！下次再碰上狄狗，我让他们尝尝什么叫铁乌龟撞刺猬——无从下口！哈哈！”
看着赤羽那兴奋得如同得了新玩具的模样，林默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暂时忘记了疲惫和“晨练”的阴影，笑道：“样品刚出来，工艺还在摸索，成本也高。
不过，赵铁锤那边己经在想办法优化了。
等工艺稳定，优先供应赤羽营！”
“够意思！”赤羽满意地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力道依旧不小），随即又想起什么，将那块金属板放回桌上，表情认真了几分：“对了，还有件事。寒月那边有密信传来。”她压低了些声音。
林默神色一凛：“哦？帝都那边有新动向？”
“不是帝都。”赤羽摇头，眼神变得锐利，“是关于那个神出鬼没的‘天机阁’！寒月布下的暗哨，在城西码头附近，还有格物院外围，都发现了行踪鬼祟的可疑人物。
他们似乎在打探我们火药工坊的位置，还有…新式水车和锻锤的图纸！”
【天机阁…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林默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些江湖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云崖的“奇技淫巧”，终究还是引来了贪婪的目光。
“寒月怎么说？”
“她说那些人很滑溜，反跟踪能力极强，暂时没能抓到活口。但她己经加派了人手，重点监控工坊区和格物院。
让你也多加小心，尤其是火药配方和那些核心图纸。”
赤羽说着，眼中凶光一闪，“要不要我派兵，把那些鬼鬼祟祟的老鼠揪出来？砍几个脑袋挂城门上，看谁还敢打主意！”
“暂时不必打草惊蛇。”林默沉吟道，“加强防范即可。
天机阁以贩卖情报为生，无孔不入。
与其费力去抓这些外围探子，不如守好我们的核心。
让他们探，探到的也只会是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皮毛’。”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核心技术，尤其是火药配方和关键图纸，都掌握在绝对忠诚的核心工匠和他自己脑中，且有严格的保密条例和物理隔离。
赤羽虽然觉得不过瘾，但也明白林默的顾虑，点点头：“行，听你的。
不过真要有不开眼的敢硬闯…哼哼！” 她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威胁意味十足。
正事说完，书房内气氛又缓和下来。
赤羽看着林默在琉璃灯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担忧又涌了上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什么软话，只是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记住！卯时！校场！敢不来，后果自负！” 说完，不等林默回应，她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火红的披风在门口卷起一阵风，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琉璃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林默看着赤羽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那块冰冷的板甲样品，最后目光落在堆积的文书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揉了揉依旧发胀的眉心，疲惫感再次袭来。
【天机阁…赤羽…板甲…卯时校场…】纷乱的思绪在脑中盘旋。
最终，他认命般地站起身，吹熄了那盏明亮温暖的琉璃灯。
还是早点睡吧，养精蓄锐，明天…还要应付那位精力旺盛的“晨练教官”呢。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郡守府的书房，终于陷入了沉静。
而窗外的云崖城，在星月之下，依旧流淌着勃勃生机与潜藏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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