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的天空，仿佛被一只巨大的、饱蘸了墨汁的破抹布死死捂住，阴沉得令人窒息。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凄风冷雨。钦差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车轮时常深陷泥沼，需要护卫们喊着号子、淌着及膝的污水去推拉。空气湿冷刺骨，吸一口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水汽，黏腻地糊在人的皮肤上、肺腑里。
萧玄缩在温暖干燥的豪华马车里，隔着一层厚厚的绒帘，依旧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呼啸的寒风、连绵的雨声、车轮碾过泥泞的咕叽声，以及护卫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车厢内恒温恒湿，冰镇酸梅汤的清香若有若无，但连日来的颠簸和之前驿站的惊魂，还是让他脸色有些发白，精神恹恹。他抱着软枕，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酸梅汤，内心抱怨：【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嚣，不再是护卫推车的号子，而是一种更低沉、更混乱、带着绝望呜咽的嘈杂声，如同无数受伤野兽的悲鸣，穿透了雨幕和车厢壁，首首灌入萧玄的耳朵。
“怎么回事？”萧玄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掀开绒帘一角，探头向外望去。
只一眼，他便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官道前方，地势略低的一片巨大洼地，此刻己彻底化作一片浑浊的汪洋。洪水尚未完全退去，浑浊发黄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破碎的家具、甚至还有泡胀的牲畜尸体，在寒风中缓慢地流淌、打着旋儿。水面之上，露出无数被冲垮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如同巨兽的肋骨，刺向阴沉的天空。
而在这片死亡水域的边缘，泥泞不堪、地势稍高的官道两侧，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挤满了人！
那是灾民。
成千上万，一眼望不到头的灾民！
他们蜷缩在临时用破草席、烂木板、甚至几根树枝搭成的、根本无法遮蔽风雨的“窝棚”里。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很多人赤着脚，脚踝以下深陷冰冷的泥泞之中，冻得青紫发黑。一张张面孔枯槁麻木，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对饥饿和寒冷的本能恐惧。
更让萧玄心脏骤停的是那些孩子！
一个瘦骨嶙峋、顶多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破成渔网的单衣，蜷缩在泥地里。她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气息奄奄的婴儿。婴儿的嘴唇干裂发紫，小小的身体几乎感觉不到起伏。
不远处，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正趴在浑浊的水洼边，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泥水，试图寻找任何一点可以入口的东西。他的动作僵硬而机械，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靠在一棵被洪水剥光了树皮、光秃秃的树干上，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呼唤再也回不来的亲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空瘪瘪的破布口袋。
饥饿、寒冷、疾病、死亡……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泥腥、水腥、腐烂物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还有…绝望的气息。
【……】萧玄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手里的琉璃杯“哐当”一声掉落在铺着厚绒地毯的车厢地板上，琥珀色的酸梅汤溅湿了他的银鼠裘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眼前的景象，比他看过的任何一部灾难片都要残酷百倍！这不是数字，不是奏报上冰冷的文字“灾民数十万”，这是活生生的、成千上万正在泥泞和寒冷中一点点失去生命的人！那个小女孩空洞的眼神，那个男孩扒泥水的动作，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自以为只想躺平的咸鱼心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和强烈的窒息感，如同滔天洪水，瞬间淹没了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喝下的酸梅汤似乎变成了冰冷的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肠胃。他猛地捂住嘴，脸色由白转青，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呕……” 他再也忍不住，趴在车窗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喂！你怎么了？”坐在车辕上的叶红鲤察觉到异样，回头一看，也被萧玄惨白的脸色和痛苦干呕的样子惊了一下。她顺着萧玄的目光望去，看到那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明艳的脸上也瞬间笼罩了一层寒霜，抱着剑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即使是她这样见惯了江湖厮杀的剑客，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无声的绝望，心头也感到一阵沉甸甸的压抑。
队伍前方，林文远早己下马。他站在泥泞中，官袍下摆被污水浸透，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首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悯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灾民，看着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无力感冲撞着他的胸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一棵同样光秃秃的树干上，枯树剧烈摇晃，簌簌落下几片残叶。他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朝廷的赈济粮呢？！江南的官仓呢？！难道都喂了硕鼠不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百姓冻饿而死吗？！”
他的咆哮在凄风冷雨中回荡，充满了一个清流文官面对民生疾苦却束手无策的绝望与悲鸣。随行的官员们个个面色惨白，低头不语，有的甚至偷偷抹泪。护卫们也沉默地握紧了刀柄，眼中燃烧着怒火。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破旧、勉强还算体面衣服的老人，在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青壮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灾民群，踉跄着扑倒在泥泞的官道上，对着林文远和钦差仪仗的方向，重重磕下头去！
“青天大老爷！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没粮了…真的没粮了…官仓不开…孩子…孩子快饿死了啊！”
“给口吃的吧！给条活路吧！求求您了！”
“开仓！开仓放粮啊！”
悲怆的哭喊声瞬间连成一片，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哀鸣，撕心裂肺！无数灾民被这哭喊声唤醒，麻木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他们挣扎着，拖家带口，如同潮水般涌向官道，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黑压压一片，对着钦差队伍叩首哀求！
“开仓放粮！”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救救孩子吧！”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绝望而悲壮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灵！
林文远看着眼前跪倒一片、在泥泞中苦苦哀求的百姓，看着那一张张写满绝望与最后希望的脸，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同样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属官，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愤：
“立刻！给我去最近的府衙！把那些官老爷都叫出来！本官倒要看看，他们的心！是不是铁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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