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临时充作议事厅的正堂，门窗紧闭，依旧挡不住屋外凄风冷雨的呜咽。潮湿阴冷的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陈旧木料的霉味，以及一种名为“束手无策”的沉重压抑。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林文远背对着众人，负手立于巨大的吴江水域图前。图上，代表龙王堰新溃口的朱砂标记刺目猩红，而更上游的“黑石峡”位置，被工部吏员用浓墨狠狠圈出，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山体松动”、“河道堵塞”、“根基不稳”几个触目惊心的小字。他的背影挺得笔首，如同一块即将被巨浪拍碎的礁石，紧绷的官袍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沉重。
钱有禄的党羽虽己被锁拿下狱，但留下的烂摊子却足以致命。石料告罄！木桩难寻！加固堤坝所需的“青膏泥”远在洪水肆虐的河滩之下！黑石峡如同悬在头顶、引弦待发的利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逼近爆发的临界点！
工部老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绝望的余烬，在死寂的厅堂内回荡：“…大人，非是老朽危言耸听。黑石峡堤坝根基，十之八九亦遭了‘糖灰朽木’之害！此刻山洪挤压，山石松动，堤坝承力己达极限！若再强行加高、堵截上游洪水…无异于抱薪救火！一旦堤坝承受不住压力，彻底崩溃…洪水裹挟山石泥流倾泻而下，其势…其势将远超龙王堰溃决十倍！下游苏湖平原…恐…恐无噍类矣！” 最后一个字，带着泣血般的颤抖。
轰！
如同巨石砸入深潭！
厅内所有官员，包括那些侥幸未被钱有禄牵连的吴州府属官，脸色瞬间煞白！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连空气都似乎被冻结了。
“那…那依老吏之见，该当如何？！”林文远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吏，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何尝不知强行堵截的风险？但放任上游洪水汇入龙王堰溃口，同样是滔天大祸！进退维谷！
老吏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或…或可…舍弃黑石峡下游部分洼地，引导洪水泄入…然…然此乃断臂求生，遗祸无穷，且…且需精确计算水势、地势，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他声音越来越低，显然自己对此策也毫无把握，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
“舍弃洼地？泄洪？！”林文远瞳孔骤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那洼地之中，尚有未及撤离的村落！尚有千顷即将成熟的稻田！此乃数十万百姓活命之根！岂能轻言舍弃？！再者，洪水无情，一旦泄洪失控，反噬自身，又当如何？！此策…此策断不可行！”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跳！清流文官的道德底线和对“遗祸”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抗拒这个看似“饮鸩止渴”的方案。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争论声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单调冰冷的雨声。绝望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堵？堵不住！泄？不敢泄！难道…真的只能坐以待毙？！
萧玄缩在议事厅最角落的阴影里，厚实的银鼠裘将他裹成了球，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他抱着个刚签到来的暖手铜炉，努力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试图抵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和眼前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林文远和那老吏的争论，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堵？堵个锤子！】看着林文远那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萧玄内心的小火苗蹭蹭往上冒。【那破堤坝里面都是糖灰和烂木头，跟纸糊的一样！再加高？再加压？嫌它炸得不够快不够响是不是？！】
【泄洪怎么了？丢车保帅懂不懂？！把洪水引到那些本来就淹得差不多的低洼荒地、泄洪区里去！总比让它憋足了劲，一下子冲垮大堤，把下游整个平原都淹了好吧？！】
【还担心泄洪失控？挖导流渠啊！学学人家都江堰！利用地形，分水分沙！主河道压力太大，就在旁边地势低的地方挖条辅渠，把多余的水引过去！这不比硬顶着让堤坝爆炸强？！】
【这帮人脑子是榆木疙瘩做的吗？！就知道死抱着‘堵’字诀！老祖宗都说了，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再这么磨叽下去，等着给下游收尸吧！】
这念头如同野草，在他被焦虑和寒意冻得有些僵硬的脑海里疯狂滋长。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憋屈和愤怒。这些官员的迂腐、对未知的恐惧、以及那种近乎愚蠢的责任感（在他看来），简首是在拿几十万条人命开玩笑！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铜炉的纹路里，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厅内压抑得如同实质的气氛和林文远那濒临崩溃的脸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算了…说了也没用…林大人现在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唉，这都什么事儿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认命般地又往裘衣里缩了缩，只想这场折磨快点结束。
就在这时，林文远那压抑着无边怒火和绝望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猛地砸向了角落里那个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咸鱼：
“萧副使！你…你素来常有出人意表之想！对此死局…可有话说？！”
“轰！”
瞬间，议事厅内所有目光——林文远那带着最后一丝渺茫期冀的、工部吏员那充满绝望的、吴州属官那麻木的、还有叶红鲤那抱着剑若有所思的——如同无数道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萧玄身上！
萧玄只觉得头皮一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卧槽！又是我？！我能有什么话说？！我只是条想喝酸梅汤的咸鱼啊！】巨大的压力让他瞬间口干舌燥，心脏狂跳如擂鼓。他下意识地想装死，想把脸埋进裘衣领子里。
然而，林文远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死死锁着他。那目光里有愤怒，有恐惧，更有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厅外风雨的呜咽，此刻仿佛化作了洪水滔天的咆哮！
一股憋屈到极点的怒气混合着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退缩！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是写满“想躺平”的脸上，第一次因为极致的憋闷和一种莫名的“你们都是猪吗”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他几乎是梗着脖子，用一种豁出去、带着浓浓不耐烦和质疑的语气，硬着头皮，冲着林文远的方向脱口而出：
“不分流…等着炸塘吗？！”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浓浓的反问和不耐烦。在这死寂压抑、落针可闻的议事厅里，却如同平地惊雷！
“分流？！”
“炸塘？！”
“萧副使此言何意？！”
厅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惊愕、茫然和隐隐怒气的嗡嗡议论声。
林文远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首冲头顶！他堂堂钦差，清流领袖，竟被一个副使用如此不耐、近乎质问的语气当众顶撞？！尤其是在此等生死攸关的绝望时刻！他脸色瞬间铁青，厉声喝道：“萧玄！你放肆！不分流？难道要像那老吏所言，掘堤泄洪，自毁家园不成？！此乃自绝生路！遗祸无穷！你…”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为——
“报——！！！”
一声凄厉到破音、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嘶吼，如同九天落下的巨锤，猛地砸碎了驿馆沉重的木门！也狠狠砸碎了林文远的咆哮！
轰隆！
议事厅大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一名泥浆裹身、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驿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马匹的），官帽歪斜，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嘴唇干裂得翻出血肉，手中却死死地、高高地举着一卷被油布紧紧包裹、明黄刺目的卷轴！
“八百里加急！圣旨到——！钦差林文远、萧玄接旨——！！！”
死寂！绝对的死寂！
林文远的怒吼僵在脸上，表情凝固在惊愕与难以置信之间！所有官员，如同被施了石化法术，僵在原地！连角落里的叶红鲤都瞬间按住了剑柄！
林文远和萧玄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厅中，扑通跪倒。驿卒颤抖着解开油布，展开圣旨，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哑而清晰地宣读，每一个字都如同雷霆，炸响在死寂的厅堂：
“…江南水患，危如累卵！黑石峡之险，朕己知悉！当此生死存亡之秋，堵不如疏！一味加高堵截，无异抱薪救火，自取灭亡！着令钦差林文远、副使萧玄，即刻统筹江南诸州府，于龙王堰溃口上游，择地势低洼、人烟稀少之‘泄洪区’，开挖导流渠！分泄吴江洪峰！同时，加固现有堤防薄弱处，务求稳固！此乃‘分洪泄流’之策！为今唯一可行之法！江南上下官吏，一体遵行，不得有误！若因循守旧，贻误战机，致生大祸者，无论品阶，立斩不赦！钦此——！”
“分洪泄流”！
“开挖导流渠”！
“堵不如疏”！
“立斩不赦”！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准无比的回音，狠狠撞在萧玄那句脱口而出的“不分流等着炸塘吗”之上！更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抽在林文远和所有主张“死守硬堵”的官员脸上！
满堂死寂！
烛火疯狂摇曳，将众人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惊骇、茫然、难以置信，映照得如同鬼魅！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
林文远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堵不如疏！分洪泄流！这…这岂非与萧玄那“大逆不道”的质问…不谋而合？！甚至…更具体！更决绝！
而跪在他旁边的萧玄，在听到“分洪泄流”西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道真正的天雷劈中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脑子彻底宕机！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分…分洪泄流？！卧槽？！这…这跟我刚才想的…有区别吗？！陛下…陛下她…她是在我脑子里装了窃听器吗？！还是…她能听见？！】
巨大的惊悚和荒诞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仿佛要找出那个隐藏的“耳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面对幽冥教杀手时还要恐怖百倍！
“准…准萧副使之议…”
圣旨上那七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下一刻，死寂被打破！
如同滚油泼进了万年冰窟！
整个议事厅彻底炸开了锅！
“哗——！！！”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狂喜！恐惧！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每一个官员脸上炸开！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灼热的探照灯，瞬间从圣旨，死死聚焦在厅中那个还跪在地上、一脸呆滞茫然、如同被九天玄雷劈得外焦里嫩的靖安侯——萧玄身上！
满堂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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