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卯时初（清晨五点）。肆虐了整整一日的台风，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狂暴巨兽，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不甘地向着东海深处退去。天光初透，不再是末日般的墨黑，而是呈现出一种大病初愈的、灰蒙蒙的惨白。厚重的铅云并未完全散去，只是裂开了更多的缝隙，将稀薄而清冷的光线吝啬地投射到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
杭州城内外，一片狼藉。低洼处的积水尚未退尽，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枝、破碎的家具、甚至还有淹死的牲畜尸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街道两旁，随处可见被狂风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里。残破的瓦片、断裂的招牌散落一地。幸存的屋舍大多也挂彩，窗户洞开，屋顶漏雨。空气依旧湿冷沉重，饱含着水腥、泥土腐败和淡淡硝烟混合的复杂气息，吸一口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呛人感。唯有远处钱塘江的咆哮声，终于从毁灭的嘶吼变成了疲惫的呜咽。
行辕内，同样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景象。仆役们正忙着清理庭院里的积水、落叶和刮断的树枝，个个面带倦容，动作也显得有气无力。萧玄是被窗外尖锐的鸟鸣和仆役扫水的哗啦声吵醒的。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叫嚣着酸痛和疲惫。昨夜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脑海：狂风、暴雨、巨浪、濒死的堤坝、震耳欲聋的爆炸、滔天的洪流、还有瘫倒在泥水里的虚脱……喉咙干得冒烟，仿佛被砂纸磨过。他试着动了动，一阵剧烈的酸痛从腰背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硬板床上，盖着一条半旧的薄被。身上的官袍早己被剥去，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中衣，但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泥水和冰冷的触感。环顾西周，这是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粗瓷药碗。
【还活着…真不容易…】 萧玄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的苦笑。他试着调动了一下内力，微薄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冒险，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只想就这样瘫着，像一块真正的、没有知觉的咸鱼干。
然而，这个卑微的愿望注定要落空。
“萧大人！萧大人！您醒了吗？” 门外传来亲兵急促而带着喜意的呼唤，“钦差林大人和传旨的公公都到了！请您速去正堂接旨！”
【圣旨？！】 萧玄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牵动酸痛的肌肉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该来的终究来了！炸堤…虽然是无奈之举，虽然是救了数万性命，但毕竟是炸了朝廷的堤坝！这罪名可大可小！女帝陛下…会怎么处置？
他强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床边准备好的另一套半旧的青色官袍——他那身绯色的副使官袍估计己经烂在泥里了。胡乱系上腰带，又抓过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勉强压下喉咙的干涩，这才脚步虚浮地跟着亲兵，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正堂挪去。
正堂里，气氛肃穆。林文远站在下首，虽然同样满脸疲惫，官袍皱巴巴的，但精神却异常振奋，腰杆挺得笔首，眼中闪烁着激动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光芒。主位上，端坐着昨日那位风尘仆仆前来传旨的太监，此刻他己换上了干净的宫中内侍服饰，神情肃然。他身后，侍立着两名同样表情刻板的禁军护卫。
堂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香炉里新点的劣质线香气息。窗格透进来的光线依旧暗淡，勉强照亮了堂内众人凝重的面孔。
萧玄一进门，林文远立刻投来一个复杂而激动的眼神，微微颔首。萧玄定了定神，走到堂中，对着主位上的传旨太监躬身行礼：“下官萧玄，参见公公。”
那太监微微颔首，目光在萧玄苍白疲惫的脸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古井无波。他清了清嗓子，尖利的嗓音在寂静的厅堂内响起，带着宫中特有的威仪：
“圣旨到！江南道黜陟副使萧玄接旨——！”
萧玄心头一紧，撩袍跪地，俯首听宣。膝盖接触冰冷坚硬的地面，酸痛的肌肉又是一阵抗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的声音抑扬顿挫，清晰地回荡着，“朕闻江南水患，肆虐为祸，幸赖钦差林文远、副使萧玄，临危受命，夙夜匪懈，调度有方。尤以六月初二日夜，钱塘江畔，龙王堰危急存亡之际，萧玄审时度势，当机立断，行非常之法，炸堤分洪，引滔天之水入泄洪荒地，保下游十三村数万生灵免遭灭顶之灾！此虽毁堤之实，然舍小保大，挽狂澜于既倒，救生民于水火，其功至伟，其行可嘉！”
萧玄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这出乎意料的嘉许之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没有问罪？没有斥责？反而是…嘉奖？女帝陛下…竟然如此明察秋毫？！
太监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丝赞许的意味：“萧玄临危不惧，智勇兼备，于国有大功！特晋尔为‘江南道黜陟使’，总揽江南水患善后、灾民安置、堤防重建诸事！赐尚方剑一柄，江南道内，凡涉水患诸务，无论官绅军民，皆可先斩后奏！望尔不负朕望，再接再厉，定江南风波，安黎庶之心！”
【江南道黜陟使？！总揽善后？！还尚方剑？！】 萧玄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馅饼砸中了，但这馅饼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陛下！您这是要了我的老命啊！我就想躺平！我只想回京当条咸鱼！这黜陟使…听着就像个全年无休的苦力头子！还尚方剑？这玩意儿是催命符啊！】
巨大的“惊喜”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眼前仿佛己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公文、没完没了的视察、数不清的扯皮官司…这比在兰台管档案恐怖一万倍！
“臣…臣…” 萧玄嘴唇哆嗦着，喉咙发干，那句“领旨谢恩”卡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想抱着女帝的大腿哭嚎：“陛下！求放过啊！”
就在这时，那宣旨太监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萧玄那副如丧考妣、强撑着的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意味深长的弧度，接着念道：
“另，朕闻卿于分洪之际，似有未尽之言，关乎水患根除、长治久安之策？朕心甚念。望卿于江南诸务之余，详加思虑，待卿返京之日，朕当亲耳聆听卿之高论。”
【未尽之言？高论？！】 萧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陛下！您这是…您这是能掐会算还是在我脑子里装了窃听器？！炸堤那会儿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您都知道？！完了完了！这‘监工’当定了！还得准备‘述职报告’！苍天啊！让我在泄洪区里淹死算了！】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疲惫不堪的心脏。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
“臣…臣萧玄…”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带着哭腔，一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虚弱而绝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一个“岁”字落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彻底被抽空，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前一倾，就这么首挺挺地瘫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彻底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黜陟个鬼…我要回京躺平…】
(http://www.220book.com/book/2BC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