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怒天蝗蔽神都
七月的洛阳，没有酷暑，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黄。蝗群来了。起初只是天边一道移动的灰线，带着低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不过半日光景，那灰线便膨胀成铺天盖地的乌云，沉沉地压向这座天下东都。
阳光被彻底吞噬。只剩下翅膀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死亡潮音。它们落在哪里，哪里便响起令人心悸的啃噬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锯子在疯狂切割着整个世界。田垄间辛苦侍弄了一季的粟苗、麦浪，顷刻间化为乌有，只留下光秃秃的、如同被剃过的赤土。果树的枝叶连同尚未成熟的果子，也被啃噬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老天爷啊！开开眼吧！”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扑倒在自家的田埂上，干裂的手徒劳地拍打着同样干裂的土地，浑浊的泪水在布满沟壑的脸上冲出泥痕。绝望如同瘟疫，顺着官道、沿着坊墙，以惊人的速度在洛阳城内蔓延开来。
东市最大的粮店“丰裕号”前，早己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店门紧闭，只留下一个狭窄的窗口。粮价木牌上的数字，一日之内被伙计心惊胆战地改写了三次，每一次都引来更大的骚动和哭嚎。
“还让不让人活了！昨日斗米三百文，今日就敢要五百文？！”
“我家就剩这点救命钱了！求求掌柜，卖我一斗吧！”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砸了你这黑店！”
愤怒的拳头砸在厚实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维持秩序的府兵手持长戟，组墙，额头上也满是汗水，眼神里混杂着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宫城之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年轻的皇帝李显坐在御座上，脸色铁青。一份份来自京畿各县的加急奏报堆积在御案一角，触目惊心：颗粒无收，流民渐起，盗匪蠢动。殿下群臣鸦雀无声，只余沉重的呼吸。
“陛下！” 一声清越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国师崔明德手持玉笏，身着绣满日月星斗、山河社稷的玄色法衣，从文臣队列中缓步而出。他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殿中惶惶不安的众人，最终落在皇帝脸上。“天降蝗灾，此乃‘蝗神’震怒之兆！皆因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亵渎神明，方有此浩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内落针可闻。
“臣昨夜沐浴焚香，于观星台彻夜祷告，感通上苍，终得神谕！” 崔明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欲平神怒，消此灾劫，非寻常禳祷可解！需以‘至纯至洁’之妙龄少女为牺牲，行‘羽化神蝗’之大祭！此女需以百年冰蚕所吐之‘圣丝’包裹，于神坛之上结为神蛹，受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滋养。三日之后，破茧而出，化身为金色神蝗！此神蝗一出，当可引领天下蝗群飞升天界，永绝后患！此乃上苍所授之唯一法门！”
“羽化神蝗？” 皇帝李显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个诡异而陌生的词。
“正是！” 崔明德斩钉截铁，“此乃沟通人神、平息天怒之无上秘法！臣恳请陛下恩准，于洛水之滨筑起神坛，即刻遴选祭品，行此大祭！迟则恐神罚更烈，万民涂炭啊陛下！” 他深深拜伏下去。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几声压抑的抽泣响起。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眼神闪烁，更多的人则是被这匪夷所思又带着死亡气息的“秘法”所震慑，茫然无措。
最终，在巨大的恐慌和崔明德言之凿凿的“神谕”压力下，皇帝艰难地点了头。一道旨意，如同催命符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神坛的选址极快，就在洛水南岸，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此地背靠洛水，水流平缓，远处河面上，几艘吃水颇深、帆樯高大的异域海船静静停泊着，如同沉默的巨兽。
祭坛由巨大的青石垒砌，高耸肃穆。坛顶中央，一个巨大的、用朱砂绘制的诡异符文格外醒目。崔明德亲自登坛，指挥着众多身着灰衣的弟子忙碌地布置着各种法器和一捆捆泛着特殊冷光的白色蚕丝。
祭品遴选的过程，被崔明德赋予了一种残酷的“神圣”仪式感。他宣称，将由“神意”亲自指引。在一座临时搭建的、香火缭绕的帐篷里，数百名适龄少女的名字被写在特制的符纸上，投入一个刻满符咒的青铜鼎中。崔明德手持玉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围绕着铜鼎疾步行走，烟雾弥漫，气氛神秘而压抑。
最终，他猛地停下脚步，拂尘指向鼎中。一名弟子颤抖着手，从鼎内无数符纸中，抽出了一张。
“城南绣坊，秋娘！” 弟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变调，在死寂的帐篷里传开。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襦裙的少女，脸色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正是秋娘，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温婉，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她的父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扑倒在地，死死抓住崔明德的袍角：“国师！国师开恩啊！放过我家秋娘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替她去！让我替她去死啊！”
她的兄长，一个精壮的年轻汉子，双目赤红，怒吼着“妖道害人！”便要冲上祭坛，却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死死按住，棍棒如雨点般落下。周围的人群，有的不忍地别过头，有的麻木地看着，甚至有人低声议论：“能被神选中，也是福分…”“是啊，为了大家，总要有人牺牲…”
狄仁杰身着便服，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的目光越过混乱悲恸的秋娘一家，越过那些狂热或麻木的面孔，锐利如刀，紧紧锁定在高高的祭坛之上，锁定在崔明德那张看似悲悯实则冰冷无波的脸上，最后，扫过坛下那深邃平静、连接着远方大海的洛水。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结，心中只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此非神迹，必有妖孽！
暮色西合，残阳如血，将神坛和坛上那个巨大的白色蚕茧染上一层诡异的暗红。秋娘己被强行带上祭坛，在崔明德抑扬顿挫的“秘咒”声中，被弟子们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速度，用那冰冷的、泛着特殊光泽的“圣丝”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她的挣扎微弱而徒劳，如同坠入蛛网的飞蛾。最终，一个约一人高、形如巨大虫卵的白色蛹状物，赫然矗立在祭坛中央的符文之上。
崔明德手持玉笏，对着蛹状物深深一拜，声音响彻全场：“神蛹己成！三日之内，严禁凡俗亵渎！违者，神罚立降，祸及满城！” 他冰冷的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巨大的白色虫蛹在暮色晚风中静静矗立，散发着神秘而阴森的气息，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也像一个沉默的坟墓。
狄仁杰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艘停泊在洛水深处、在暮色中如同剪影般模糊的巨大海船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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