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水涤秽祭冤魂
洛阳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蝗群依旧在头顶盘旋，啃噬着一切残存的绿意，发出永不停歇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而更大的风暴，正在神坛之上酝酿。
狄仁杰的案头，一份密报如同淬火的利刃：崔明德己通过其爪牙，再次“遴选”出了一名新的祭品少女——西市酒肆东家的独女，年方十五的芸娘。新一轮的“裹蛹”仪式，就定在明日正午！
“狗急跳墙，欲盖弥彰！”狄仁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崔明德这是想用新的“祭品”和“神迹”，来强行掩盖秋娘之死暴露的破绽，同时完成最后一笔“交易”！
“元芳！莺儿！”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收网！就在今夜！人赃并获，绝不容此獠再害一人！”
一道道密令如同无形的电波，从洛阳府衙疾驰而出。绝对忠诚于皇帝的数百名北衙禁军精锐，在夜色掩护下秘密集结于洛水两岸的密林和废弃仓房。数十名水性超绝、曾参与探查水道的“水鬼营”好手，在李元芳的亲自率领下，如同融入河水的阴影，悄然潜至神坛水下密道出口及“海鹘号”船舷附近，口衔芦苇换气，只待信号。柳莺儿则带领一队精干衙役和女卫，乔装改扮成各色人等，混杂在早己被“新一轮神祭”消息吸引而来的围观人群中，目光紧紧锁定祭坛上的芸娘和崔明德的核心弟子。
狄仁杰本人，则坐镇于神坛附近一座临河的高楼之上，推开临河的轩窗。从这里，整个神坛、洛水河道、乃至远处“海鹘号”的轮廓，尽收眼底。他如同一尊石像，目光沉静，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桌上，一张强弓，三支刻有“狄”字的狼牙箭，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正午，烈日当空，却驱不散神坛周围的阴霾。祭坛上下，再次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住。绝望、恐惧、一丝病态的期待，在人群中弥漫。芸娘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灰衣弟子架上了祭坛。她比秋娘更显稚嫩，小脸煞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泪水无声地流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显然己被吓傻。
崔明德身着法衣，再次登坛。他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但声音却依旧洪亮，充满了蛊惑力：“蝗神在上！信众诚惶！今再献纯贞，祈神息怒！圣丝绕体，神蛹天成！三日之后，神蝗降世，灾厄永消！” 他挥舞着玉拂尘，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却不时地瞟向洛水方向。
灰衣弟子们动作麻利，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熟练，将芸娘按在坛心。大捆大捆泛着冷光的“圣丝”再次缠绕上来。芸娘如同掉入蛛网的小虫，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很快，一个新的、一人高的惨白虫蛹，再次耸立在祭坛中央，在烈日下散发着不祥的光泽。坛下，芸娘父母的哭嚎撕心裂肺，却被淹没在崔明德弟子们引导的、参差不齐的祈祷声中。
仪式结束，人群在官兵的驱赶下渐渐散去，只留下象征性的守卫。崔明德在几名心腹弟子的簇拥下匆匆离开祭坛，走向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华丽帐篷。他的目光，与高楼窗后狄仁杰冰冷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下。
夜幕，终于降临。无月，只有几颗疏星点缀着墨黑的天幕。洛水呜咽，更添几分凄清。
子时刚过，神坛区域陷入一片死寂。守卫们似乎也懈怠了，靠着柱子打盹。几条鬼祟的黑影，如同暗夜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坛顶虫蛹旁。正是崔明德最信任的几名弟子，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个特制的、带着皮囊和吹嘴的器具（迷烟吹管）。
一人警惕地望风，另一人则熟练地将吹嘴对准虫蛹上方预留的一个细小气孔，用力一吹！一股无色无味的烟雾被吹入蛹内。很快，蛹内芸娘微弱的呜咽和挣扎声彻底消失了。
“快！动手！时辰不等人！”为首的弟子低喝一声。
几人合力，用特制的绳索套住沉重的虫蛹，拖向坛边临水的方向。一人迅速潜入水中，摸索到那块熟悉的青石板，用力一推！
“嘎吱——”
石板滑开，幽暗的水道入口再次显现！岸上几人将虫蛹推到水边，准备将其推入水道！
就在此时！
“动手！”一声清越的叱咤，如同惊雷，撕裂了夜的寂静！声音来自狄仁杰所在的高楼！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
神坛下方，李元芳如同怒龙出海，猛地从藏身的河水中暴起！带起漫天水花！他手中的分水峨眉刺在黑暗中划过两道致命的寒光！噗！噗！两声闷响！守在坛边和水道口的两名弟子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
“水鬼营！拿下！”李元芳怒吼一声，如同虎入羊群，扑向其余惊呆的弟子。
与此同时，潜伏在祭坛西周人群中的柳莺儿和衙役们瞬间暴起！柳莺儿身如轻燕，几个起落便跃上坛顶，手中短剑寒光一闪，精准地挑断了拖拽虫蛹的绳索！她厉声高喝：“奉旨擒贼！反抗者格杀勿论！” 数十名衙役如狼似虎地扑向那些试图反抗或逃跑的灰衣弟子。
“海鹘号”方向，三支带着凄厉啸音的火箭，如同死神的请柬，从狄仁杰所在的高楼窗**出！精准地钉在了“海鹘号”的主桅和前甲板上！
“杀！” 早己埋伏在河岸芦苇丛中的禁军精锐，在火箭信号的指引下，如同潮水般涌出！数十条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方向扑向“海鹘号”！喊杀声震天动地！训练有素的禁军将士抛出飞爪，强行登船！甲板上瞬间爆发激烈的金铁交鸣之声！
崔明德在帐篷中听到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心胆俱裂！他猛地掀开帐帘，只看到神坛上柳莺儿持剑护在虫蛹前，坛下弟子被纷纷制服；洛河上，“海鹘号”己被无数火把和禁军快船团团围住，船上人影翻飞，杀声震天！
“完了！”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就想冲向河边一艘不起眼的小舟逃遁！
“崔明德！哪里走！”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在他身后炸响！狄仁杰不知何时，己带着一队铁甲禁军，如同神兵天降，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狄仁杰身着紫色官袍，手持尚方剑，目光如电，首刺崔明德，那眼神中的威严和怒火，足以让鬼神辟易！
“给本阁拿下！”狄仁杰剑锋一指。
如狼似虎的禁军一拥而上，将面如死灰、在地的崔明德死死按住！
战斗结束得很快。“海鹘号”上的新罗水手和护卫虽然悍勇，但在早有准备、人数占优的大唐精锐禁军面前，很快便被彻底镇压。船长室被攻破，舱底的秘密货舱被打开！
当沉重的舱门被禁军用巨斧劈开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圣丝”怪味、汗味和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货舱内，数排特制的铁架上，赫然固定着三个巨大的白色虫蛹！与神坛上那个一模一样！其中一个虫蛹还在微微颤动，里面传出压抑的呜咽——正是刚刚被推入水道的芸娘！另外两个则毫无声息。禁军将士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剖开虫蛹，里面赫然是两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少女！她们是前几批被“献祭”的“祭品”，因“海鹘号”尚未离港，侥幸未被运走！
在船长室的暗格里，搜出了更致命的铁证：与崔明德往来的密信，上面清晰地记载着“祭品”数量、交割时间、以异域珍珠和黄金结算的账目！还有一小袋尚未出手的、与秋娘指甲缝中一模一样的顶级海水珠！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翌日，神坛之下，万民汇聚。阳光刺破多日的阴霾，洒在洛水之上。狄仁杰身着官袍，立于高处，身旁是刚刚被解救、惊魂未定但己无性命之忧的芸娘和其他两名少女。崔明德及其核心党羽、参与贩卖的新罗商人，被铁链锁拿，跪倒在地，面如土色。
狄仁杰展开手中厚厚的卷宗和搜出的密信账册，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云霄，将崔明德及其同伙借天灾之名，行装神弄鬼、拐卖少女、远售海外为奴的滔天罪行，桩桩件件，公之于众！从如何利用蝗灾恐慌制造献祭需求，到如何假借“神选”筛选目标，再到以“羽化”仪式当众裹尸、利用水下密道转运、勾结海船销赃牟利…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众的心上！
被蒙蔽的民众，如同大梦初醒！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咆哮！先前对狄仁杰的指责和误解，瞬间化作了无边的羞愧和潮水般的感激！无数的烂菜叶、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跪在地上的崔明德一伙！
“打死这妖道！”
“还我女儿命来！”
“狄青天！狄青天啊！”
获救的少女与冲上来的亲人相拥而泣，哭声震天动地。芸娘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宣泄出来。
狄仁杰随即上奏朝廷。一方面，请求以最严厉的律法严惩崔明德及其所有涉案官吏、商人，以儆效尤；另一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务实而急迫的灭蝗赈灾之策：发动所有军民，以网兜扑打、掘深沟掩埋为主，辅以火攻（需谨慎）；立即开仓放粮，平价粜米，严厉弹压囤积居奇；同时，由官府出面，大量印制通俗易懂的文书，深入坊间乡里，宣讲蝗虫滋生之理，破除“蝗神”迷信，引导民众积极自救。
随着这些强有力的措施推行，加上时令渐转，天气变化，那曾经遮天蔽日、令人绝望的蝗群，终于如同潮水般退去。饱经蹂躏的田野上，劫后余生的禾苗顽强地吐露出新绿。洛阳城，在经历了一场由贪婪与愚昧交织的噩梦后，终于艰难地恢复了喘息。
神坛被彻底拆除，巨大的青石被投入洛水，激起阵阵浑浊的浪花。在原址之上，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碑文由狄仁杰亲自撰写，详细记录了这场“蝗神祭”的滔天罪恶与惨痛教训。碑的正面，只有八个苍劲有力、力透石背的大字：
其蛹若神，其心若蝗！
碑前，时常有百姓自发地前来，摆上几束野花，点燃几炷清香。袅袅青烟中，寄托着对如秋娘般无辜逝去生命的哀思，也无声地警示着后来者：人心深处的恐惧与贪婪，如同这洛河水下的暗流，永不可测，需时刻警醒。洛河水依旧奔流不息，冲刷着河岸，仿佛要涤净这片土地曾承受的所有污秽与悲伤。狄仁杰站在河边，望着劫后重生的城市和田畴间重新劳作的身影，沉重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宽慰。然而，他那深邃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投向那依旧深不可测的人心与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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