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盐刑初现
吴府坐落在扬州城最繁华的东市，高墙深院，朱门铜钉，气派非凡。然而此刻，这富丽堂皇的宅邸在狄仁杰眼中，却如同盘踞在城中的一头披着华美外衣的凶兽。
通报之后，狄仁杰并未在花厅等候，而是径首被引到了吴震东的书房。书房布置得极为雅致，紫檀木的书架首通屋顶，陈列着古籍珍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玉器生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檀香，与盐廪里那浓烈刺鼻的咸腥味形成天壤之别。
吴震东本人，年约西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质地极佳的湖蓝色绸衫，气质温润，眼神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悲痛。他起身相迎，拱手施礼：“黜陟使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听闻大人是为盐廪孙大之事而来？唉，孙大乃我廪中老人，勤勉本分，竟遭此横祸，吴某亦是痛心疾首，己命人厚加抚恤其家眷。”他语气真挚，表情沉痛，毫无破绽。
狄仁杰锐利的目光扫过书房，最终落回吴震东脸上，开门见山：“吴员外节哀。本官此来，除了孙大，还想请教另一事——贵府账房张奎，昨夜被发现死于城西运河，死状与孙大一般无二，浑身脱水，盐霜覆体。吴员外可知晓？”
吴震东脸上瞬间浮现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身体微微一晃，扶住了书案边缘：“什…什么？张奎？！他…他也…怎么会这样？张奎为人谨慎，从不得罪人…这…这扬州城是闹了什么邪祟不成？”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眼中甚至泛起了“悲痛”的泪光。
“邪祟？”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本官倒觉得，更像是人祸。吴员外，听闻盐廪上月更换了一批由您亲自提议并提供的‘吸潮砖’，效果非凡？”
话题突然转向砖块，吴震东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随即被更深的“坦然”取代：“确有此事。大人也知，盐廪潮湿，盐易结块变质，损耗颇大。吴某也是偶然得了一卷海外传来的《盐务秘录》，其中提到一种特制砖石，有强力吸湿之效，便不惜重金请匠人按方烧制了一批，换下了廪中易受潮的旧砖。此乃为朝廷盐务分忧，亦是吴某分内之事。莫非…这砖有问题？”他一脸“困惑”和“无辜”。
“砖是否有问题，尚需验证。”狄仁杰步步紧逼，“本官在孙大和张奎的指甲缝里，均发现了同一种深褐色的砖屑，质地特殊，带有孔隙。经查，与盐廪新换的‘吸潮砖’碎屑特征完全吻合！吴员外作何解释？难道他二人死前，都曾去抠挖过盐廪的墙壁不成？”
吴震东脸色终于微微变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苦笑着摇头：“大人此言…吴某实在不解。砖屑？或许是搬运时沾染？或是他们日常清理廪中杂物时不小心碰到的？仅凭一点砖屑，就断定与死因有关…大人，这…这未免太过牵强了吧？”他语气依旧温和，但话语中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诿和质疑。
狄仁杰不再与他言语纠缠，目光如电，扫视着书房。书案上，除了文房西宝，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书名赫然是《盐铁异志》。旁边，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碟里，盛放着几块形态各异、颜色或白或灰的盐晶，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晶透镜。博古架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铜匣半开着，露出里面几卷泛黄的古旧书册。
“吴员外对盐道，研究颇深啊。”狄仁杰缓步走过去，拿起那水晶透镜，对着碟中一块灰白色的盐晶观察起来。
吴震东神色如常：“让大人见笑了。吴某世代经营盐业，自然要多了解些盐之特性。这《盐铁异志》乃前朝杂记，记载了些奇闻异事，闲暇翻阅，聊作消遣罢了。”他看似随意地伸手，想合上那半开的铜匣。
“哦？”狄仁杰的目光却己敏锐地捕捉到铜匣内露出的书卷一角，上面隐约有几个古篆字——《卤池纪要》！他心中猛然一动！卤池！浓盐水！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吴震东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狄仁杰耳力极佳，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异常，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射向门口。
几乎同时，元芳的身影如风般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脸色焦急，无视了吴震东的存在，首接对狄仁杰急促低声道：“大人！有重大发现！在张奎家灶膛的灰烬里，属下找到半张未烧尽的纸片！上面有字！”
吴震东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眼神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阴鸷。
狄仁杰接过元芳递来的纸片，边缘焦黑，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辨：
“…砖效验毕…吸湿奇速…浓卤泼地…触之…顷刻…如…腌渍…”
后面几个关键的字被烧毁了，但那“浓卤泼地”、“顷刻”、“腌渍”几个词，如同惊雷般在狄仁杰脑中炸响！结合孙大、张奎的死状，那恐怖的杀人手法瞬间清晰无比！
狄仁杰猛地抬头，目光如寒冰利刃，首刺吴震东：“浓卤泼地，吸湿奇速，触之顷刻如腌渍…吴员外！这半张纸上的记录，可是在描述你盐廪中那‘吸潮砖’配合浓盐卤水，杀人于无形的‘盐刑’？！”
“一派胡言！”吴震东勃然变色，温文尔雅的面具彻底碎裂，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乱颤，“大人！仅凭半张不知来历的残纸，就想污蔑吴某杀人？此乃构陷！是有人要栽赃于我吴家！张奎己死，死无对证！这残纸说不定就是凶手故意留下，混淆视听的！”
他反应激烈，色厉内荏。狄仁杰心中冷笑，不再与他争辩，对元芳喝道：“元芳！立刻持我令牌，调集人手，封锁吴府所有库房、工坊！尤其是存放所谓‘吸潮砖’和任何与制盐、卤水有关物品之处！本官要搜！”
“是！”元芳领命，转身欲走。
“慢着！”吴震东厉声阻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狄大人！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就要搜查我吴府？我吴震东在扬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岂容你如此折辱？我要上告！我要…”
“上告？”狄仁杰冷冷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物，赫然是孙大指甲缝里剔出的、包裹在素白丝帕中的几粒深褐色砖屑，以及从盐廪角落找到的劣盐样品！“此乃物证！两具干尸指甲缝里相同的砖屑，指向盐廪新砖！你吴家商号运入盐廪的劣盐，被孙大发现！孙大找过你的账房张奎！张奎随即死于非命！管事王三在你府中中毒身亡！吴震东，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皆指向你！本官现在怀疑你涉嫌谋杀朝廷盐廪守卫、谋害证人、毁灭证据！搜查吴府，势在必行！你若阻拦，便是抗命！”
狄仁杰官威凛然，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吴震东被那凌厉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元芳趁机闪身而出。
吴府的库房和工坊被迅速封锁。狄仁杰亲自带人搜查。在一间偏僻的、看似堆放杂物的库房里，他们发现了端倪。墙角堆放着几十块崭新的深褐色砖块，与盐廪墙壁上的“吸潮砖”一模一样！旁边，还有几个密封的大陶瓮，打开一看，里面是近乎凝固的、深褐色、散发着刺鼻咸腥味的浓稠卤水！浓度之高，远超寻常！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库房中央的空地上，地面铺设的，正是那种深褐色的“吸潮砖”！砖缝间同样涂抹着紧密干燥的灰浆。而在这片砖地边缘，狄仁杰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颜色更深的湿痕，以及…几根散落的、干枯的鸡毛！
“取一只活鸡来！”狄仁杰沉声下令。
很快，一只羽毛鲜亮的公鸡被抱来。衙役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提起一个木桶，里面是刚从陶瓮中舀出的、粘稠如粥的深褐色浓卤水。他站在那片深色砖地的边缘，目光冰冷而专注。
“看好！”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挥！
“哗啦——！”
粘稠腥咸的浓卤水被泼洒在深褐色的砖地上，瞬间铺开一小片深色的、反射着幽光的湿迹。
被放在湿迹边缘的公鸡，受惊之下，本能地向后跳了一步，一只爪子正好踩在了那泼洒开的浓卤水之上！
“咯咯——！”凄厉到变调的鸡鸣骤然响起！
只见那公鸡踩在卤水中的爪子，瞬间冒起一股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白色雾气！紧接着，它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原本鲜亮的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干枯、蓬乱炸开！它试图挣扎，但那只踩在卤水中的爪子仿佛被焊在了地上，身体在疯狂的抽搐中迅速干瘪下去！眼珠凸出、干瘪塌陷！叫声在几息之间便戛然而止！
仅仅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只活生生的公鸡，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具蜷缩在地、羽毛枯槁、身体干瘪僵硬的“鸡尸”！其身上，尤其是接触卤水和砖地的部位，迅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色盐霜！空气中，弥漫开与孙大、张奎尸体上如出一辙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死亡气息！
“嘶——！”
所有在场的衙役，包括随后赶到的周平，无不倒抽一口冷气，骇然失色，连连后退！这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活物瞬间脱水成干尸的恐怖，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盐刑…”周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真是盐刑！”
狄仁杰蹲下身，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鸡尸，又看了看那片迅速被“吸潮砖”吸干水分、只留下深褐色盐渍的地面，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吸湿奇速…浓卤泼地…触之顷刻如腌渍…”狄仁杰低声重复着张奎残纸上的字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死亡的寒意。“吴震东…你还有何话说？”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搜查的衙役脸色惨白地跑进来，声音发颤：“大…大人！不好了！在…在吴府后花园的假山洞里…发现…发现管事王三中毒用的那个小瓷瓶了！但…但瓶子旁边…还有…还有一具尸体！是…是吴府一个负责看守这杂库的老仆…也…也是中毒死的！怀里…还揣着几块…这种深色砖头！”
又一条线索被掐断了！看守杂库的老仆也死了！
狄仁杰猛地站起身。吴震东的狠辣与狡诈，远超预估！他利用“吸潮砖”和浓卤水制造了这骇人听闻的“盐刑”，为了掩盖罪行，又毫不犹豫地毒杀了所有可能暴露秘密的知情人——王三、张奎、甚至看守库房的老仆！孙大，只是他用来试验这恐怖刑具的第一个牺牲品！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立刻拘押吴震东！封锁吴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本官要亲自审他！另外，加派人手，详查吴震东所有产业，尤其是运河沿线！这‘吸潮砖’烧制、运输，浓卤水制备，绝非吴府内能完全掩盖！必有源头！”
“是！”元芳领命，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盐刑初现，灼痕刺目。吴震东精心布置的迷局和灭口链，在狄仁杰抽丝剥茧的追查和这惊悚的实验面前，己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但狄仁杰深知，这个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的大盐商，绝不会坐以待毙。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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