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内,虽冠盖云集,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湘东王萧绎端坐主位,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温和笑容,正与分坐两侧的九路诸侯——湘州刺史柳仲礼、衡州刺史韦粲、巴陵太守胡龙牙、宣猛将军李孝钦、武陵太守陈文彻、桂阳太守陈昕(陈庆之之子)、庐陵太守赵伯超、邵陵太守程灵洗、沅陵太守胡颖——拉着家常,从江东风物聊到各家子弟,言辞恳切,态度热络,仿佛这只是一场寻常的聚会,而非关乎国运的勤王会盟。
然而,在座诸将哪一个不是心忧如焚?建康被围,陛下与太子身陷危城,消息断绝,生死未卜!他们各自征召兵马,千里迢迢汇聚于此,为的是商讨破敌救驾之策,哪有闲情逸致在此听萧绎絮叨这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只是碍于萧绎宗室亲王、此次会盟发起者的身份,众人不得不强打精神,勉强敷衍,心中却是焦躁不已。
湘州刺史柳仲礼尤其坐立难安。他深知自己年迈的父亲柳津正在台城坚守,老爷子身体本就不好,在这等围城重压之下,还能支撑多久?每多耽搁一刻,父亲和陛下就多一分危险!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大步走到大厅中央,对着萧绎抱拳一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大王!” 这一声将满堂虚情假意的寒暄打断,“如今建康危如累卵,陛下与太子身陷贼手,社稷倾覆在即!我等汇聚于此,皆是为匡扶社稷、讨逆勤王而来,十万将士翘首以盼!还请大王以国事为重,即刻举行会谈,共商破敌大计!这些家长里短,可否容后再叙?” 他话语直率,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萧绎。
萧绎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瞬间僵硬了。他心中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好啊!好你个柳仲礼!不过一州刺史,竟敢当众如此顶撞本王,让本王下不来台!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所有将领都在暗中嘲笑他。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伪装的平静,猛地将袖袍一甩,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哼!柳使君既然这般心急,那你们自己商议便是!”
说罢,竟霍然起身,看也不看满堂愕然的诸将,拂袖而去,径直转入后堂,将整整九路诸侯、数万勤王大军的代表,就这么晾在了气氛尴尬的大厅之内。
诸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失望。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湘东王的气量竟然如此狭小,只因一句直言,便置军国大事于不顾!原本对此次会盟抱有的期望,瞬间凉了半截。
然而,他们却错怪了萧绎。这并非单纯的气量问题,而是他本性凉薄,且另有所图。他本就被形势所迫,不得已才起兵“勤王”,内心深处,早就盼着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父亲和懦弱无能太子一起死在侯景手里!他又怎会真心实意、急切地去商讨救援之策?
萧绎既走,大厅内一时陷入了沉默。柳仲礼作为在场官职最高者,虽心中愤懑,却知国事不可再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身对众人拱手道:“诸位!既然湘东王无意主持,我等便自行商议吧!救兵如救火,刻不容缓!”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正要重新落座商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高要郡太守、讨逆将军陈霸先到——!”
片刻后,一身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武之气的陈霸先大步走入厅内。他抱拳环视一周,朗声道:“霸先路途遥远,来迟一步,还请诸位见谅!”
眼下国难当头,诸将见他终于赶到,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精神一振。陈霸先之名,他们多有耳闻,知他是能征善战之将,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为数不少的兵马,这正是他们眼下急需的助力。互相见礼之后,气氛稍缓,柳仲礼便欲继续刚才中断的商议。
“霸先!霸先何在?!” 一个略显急切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只见刚刚负气离去的萧绎,竟又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他一眼看到陈霸先,立刻上前,竟给了陈霸先一个夸张的拥抱,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提高了八度,刻意让所有人都听到:
“哎呀!霸先你可算来了!你一来,本王这心里啊,顿时就踏实了!有你在,何愁侯景不灭?!” 这话语中的亲昵与倚重,与他刚才对待其他将领的冷淡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潜台词昭然若揭:陈霸先是我萧绎的心腹嫡系,他的兵马就是我萧绎的兵马!如今我麾下兵多将广,你们九路人马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万,都给我放明白点!
陈霸先何等人物,立刻洞悉了萧绎的用意。他面上不动声色,恭敬地躬身道:“大王谬赞,霸先惶恐。为国效力,分所应当。” 他既表明了态度,又不显得过于阿谀。
柳仲礼在一旁冷眼旁观,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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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霸先见场面因萧绎的刻意表现而又有些凝滞,立刻话锋一转,对着众将拱手,言辞恳切道:“诸位同僚!如今国难当头,侯景逆贼祸乱京师,陛下蒙尘!我等既为臣子,更应摒弃前嫌,同心戮力,携手共进!唯有如此,方能剿灭国贼,迎回圣驾,重铸我大梁神器!望诸位以国事为重!”
这番话掷地有声,顾全大局,立刻赢得了在场大多数将领的认同,就连心中不忿的柳仲礼,也微微颔首,无法出言反驳。
然而,萧绎看在眼里,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舒服了。好你个陈霸先,风头竟然盖过了本王?到底谁是盟主?你一个下属,怎么比本王还能笼络人心?
不过,此刻诸将的目光,因陈霸先的到来和话语,再次聚焦到了萧绎这个“盟主”身上。萧绎很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从宽大的袖袍中郑重地取出一卷帛书,脸上带着几分自得。
“诸位!”他朗声道,“讨逆勤王,需名正言顺,需激扬士气!此乃本王亲自草拟的《讨侯景檄文》,今日便与诸君共赏!” 说罢,他也不管众人是否愿意听,便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大声诵读起来。
这篇檄文,辞藻确实华丽,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然而,通篇充斥着空洞的道德指责和浮夸的自我标榜,对于具体的敌情分析、战略规划却避而不谈。文风绮靡柔媚,听在众将耳中,不像是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倒像是文人雅集上的唱和之作,仿佛他们不是要去尸山血海中搏杀,而是要去进行一次风花雪月的郊游。
柳仲礼眉头越皱越紧,韦粲忍不住以手扶额,程灵洗眼神放空,胡龙牙甚至偷偷打了个哈欠……众将听得昏昏欲睡,心中那刚刚被陈霸先调动起来的一点热情,又被这冗长空洞的华丽辞藻给消磨殆尽。
一个多时辰后,萧绎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字,自觉文采斐然,效果绝佳。他志得意满地扫视众人,突然“沧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这一下动作突兀,寒光一闪!众将精神一振,以为这位盟主终于要展现一点血性,要“劈案为誓”,以示与侯景不共戴天之决心!就连陈霸先也微微前倾了身体,期待着他能有所表现。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只见萧绎并没有挥剑砍向桌案,而是用剑尖极其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左手小拇指上,轻轻划开了一个细微的口子。他脸上还配合地露出了吃痛和嫌弃的表情,扭扭捏捏,仿佛受了多大罪一般。
然后,他挤了几滴血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酒碗里。
众将这才恍然,原来是要歃血为盟!可……这架势,这表情……娘的,搞得如此大惊小怪,雷声大雨点小,真是白白让人期待一场!不少将领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鄙夷之色。
陈霸先站在一旁,看着萧绎这番做派,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嘀咕:“这个王茂极力推崇的主公……怎么行事如此……如此婆妈?当年袁本初酸枣会盟,虽亦有不足,却也有一方诸侯的气度。这位湘东王,未免也太不大气了……” 他对自己那位行军长史王茂所谓的“卧龙”之才,第一次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众人忍着腻歪,依次刺血入酒,混合后分饮,这盟约总算是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完成了。
饮罢血酒,萧绎自觉仪式圆满,终于谈到了正题,开始公布他的“作战计划”。他指着身后那张简陋的地图,用一种仿佛在布置诗会行程般的轻松语气说道:
“诸公,我军计划如下:明日,各部统归本王节制,一同向建康方向移动。抵达建康西南之蔡州后,择地扎下联营。然后嘛……”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不言自明,“便可开始与侯景逆贼作战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众将都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完了?进军路线?兵力部署?主攻方向?后勤补给?敌情侦察?与城内可能的联络?遇到阻击如何应对?……所有这些关键问题,一概没有!这算哪门子的作战计划?这根本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儿戏!
柳仲礼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韦粲摇头叹息,就连一直努力维持表面恭敬的陈霸先,眼神中也掠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联盟才刚刚开始,巨大的裂痕,已然因为这位盟主的无能、狭隘与不切实际,清晰地显现了出来。这十五万勤王大军的前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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