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战事依旧胶着，如同两头疲惫不堪的巨兽，进行着血腥而漫长的拉锯。炮火间歇性地撕裂天空，将死亡与恐惧一遍遍倾泻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然而，在这片被硝烟和绝望笼罩的炼狱一角，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暖流，正凭借着一股固执而细心的力量，悄然渗透、流淌。
章含之深谙战地物资的极度匮乏，更将苏青和救护站众人超负荷的付出与艰难看在眼里。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利用自己作为前线指挥官的职权和所能触及的一切后勤渠道，想方设法地为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孤岛输送着珍贵的给养。
一批经过清洗、虽然旧却相对干净的床单和被套被运送过来，替换下了那些早己被血污和脓液浸透、硬邦邦散发异味的旧物。 几箱珍贵的鱼肝油胶囊——这对重伤员伤口愈合和体力恢复极为有益——以“师部特批，优先保障重伤员营养”的名义送达。 甚至偶尔，他还能奇迹般地弄到几个皱巴巴的苹果、一小袋干瘪的红枣，或者一小罐弥足珍贵的白糖。
每一次，他都精心地为这些“额外”的物资披上合乎情理的外衣。有时是“表彰救护站全体医护英勇尽责”，有时是“师部长官体恤前线将士艰辛”，而最常用、也最无法被反驳的理由，则是“陈默副官伤势危重，急需补充营养，特此调配”。
他做得极为自然，仿佛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后勤调度，目光坦荡，语气公事公办，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让苏青感到难堪或特殊的暗示。
苏青何其聪敏，又如何能不明白这些物资背后真正的心意和那份笨拙的体贴？然而，经历了最初的抗拒与不安后，她选择了默许。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接纳——接纳这份源于对生命共同关怀的支持。
她会平静地签收这些物资，然后，以最公平、最专业的方式，将它们分发到最需要的重伤员手中。那几瓶鱼肝油，她仔细计算着剂量，优先给予像陈默这样最危重的病人。那几个苹果，她会让护士小心地切成极薄的小片，分给那些许久不知水果滋味的伤员。白糖则化入开水，一勺勺喂给那些无法进食、急需能量的战士。
有时，在交接物资的短暂间隙，趁周围无人注意，章含之会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迅速塞到苏青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自己也要补充体力。别累垮了。”
那可能是一小包奶粉，或者一块虽然有些融化却依旧珍贵的巧克力。
苏青最初会像受惊般想要推拒，手指蜷缩起来。但章含之的目光总是那样固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紧紧握着她的手，首到她感受到那纸包的温度。
最终，她总是会败下阵来，极快地、几不可闻地低声说一句：“…谢谢。”然后飞快地将东西揣进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但很多时候，章含之后来会发现，那包奶粉被冲给了某个极度虚弱的伤兵，那块巧克力，被掰成小块，分给了几个日夜忙碌、脸色苍白的护士。她自己，依旧啃着最难下咽的、掺着麸皮的干粮，就着凉水吞咽下去。
章含之默默观察着这一切，看着她日益清瘦的脸颊，看着她眼下无法消退的青黑，看着她因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苍白的嘴唇，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他却无法强迫她，只能将这份疼惜化为更细致的观察和更迂回的行动。
一个寒意刺骨的深夜，炮火难得地停歇了。救护站里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章含之处理完军务，照例前来探视。岩洞里，伤员们大多陷入昏睡，只有马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在角落找到了苏青。她显然是累极了，竟然就那样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睡着了。身上只胡乱盖着一件单薄的、甚至不足以完全御寒的旧毯子。睡梦中，她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身体，眉头因寒冷和疲惫而紧锁着，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章含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还带着体温的将校呢军大衣。他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将大衣盖在她身上，仔细地掖好衣角，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睡眠。
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暖意瞬间包裹了苏青。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轻咂了一下嘴，像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小兽，身体微微放松，向那热源靠拢了些许，紧锁的眉头也仿佛舒展了一些。
章含之就那样站在旁边，借着昏暗的光线，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岩洞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她均匀却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这一刻，没有硝烟，没有厮杀，只有她疲惫的睡颜和他无声的守护。许久，他才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将一片温暖与安宁留在了她的身后。
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光线透过岩洞的缝隙照进来。苏青被冻醒前的最后一丝暖意唤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异常宽大厚重的军大衣。
那大衣质地厚实，肩章硬挺，上面清晰地残留着硝烟、皮革、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章含之的男性气息。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力量感。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着大衣粗糙的呢料，昨夜模糊的记忆渐渐回笼——那突如其来的温暖，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加速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暖意、无措、以及一丝淡淡的酸楚。
她没有立刻起身去寻找章含之归还大衣。而是沉默地、仔细地将这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衣折叠好，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然后，她将它放在了离自己床铺不远、那个装着个人少量物品的破旧行李卷旁边。
那件墨绿色的军大衣，就这样安静地待在了她的领域之内，像一个沉默的守卫，也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诉说着硝烟之外，那份悄然滋生、却沉重而温暖的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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