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病危的警讯如同一道催命符，悬在临水小院的上空。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刻都浸染着焦灼与离别的沉重。清如和忠叔如同绷紧的发条，日夜不停地秘密准备着。行装早己收拾停当，那些关乎性命的物品被巧妙地隐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小院里的生活痕迹被刻意淡化，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出行。然而，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与决绝，却是任何掩饰都无法抹去的。
启程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天未破晓，栖霞镇依旧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浓得化不开的湿冷烟雨之中。雨丝细密如织，无声地浸润着青石板路、白墙黛瓦，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幅朦胧而凄清的水墨画。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水乡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清如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蓝色棉布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斗篷，遮住了大半身形。她背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蓝布包袱，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紫檀雕花妆匣——这是她唯一一件放在明面上的、与母亲紧密相连的物件。
忠叔也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短褂，外面套着蓑衣，背上是一个更大的行囊，里面装着两人必需的衣物和干粮。他面色凝重如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外湿漉漉的小巷。
院门被轻轻拉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雨巷中格外清晰。
“清如妹妹！”一个压抑着哭腔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是阿秀。她撑着把破旧的油纸伞，怀里抱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眼圈红肿，显然是一夜未眠。她不顾雨水，快步冲过来，将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包塞进清如手里。
“清如妹妹……带上……路上吃……”阿秀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脸颊，“我……我娘烙的饼……还有……还有你爱吃的桂花糖……不多……”她紧紧抓着清如冰凉的手，眼中充满了浓浓的不舍和担忧，“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再回来看看我们……”
清如看着阿秀纯真的泪眼，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温热和包裹里食物的暖意，心头一酸。这十年水乡岁月里，阿秀一家给予的，是冰冷复仇路上难得的暖色。她用力回握了一下阿秀的手，声音有些发紧：“阿秀姐，谢谢你，谢谢婶婶。我会好好的。你们……也要保重。”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简单的告别。她不敢承诺归期，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小姐，该走了。”忠叔低沉的声音提醒道，警惕的目光扫向雨幕深处。
清如最后看了一眼阿秀，用力点了点头，松开手，将那个温热的包裹塞进怀里，转身和忠叔一起，踏入了迷蒙的烟雨之中。
青石板路湿滑冰冷，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雨水顺着斗篷的帽檐滴落，模糊了清如的视线。她抱着冰冷的妆匣，一步一步，走过熟悉的河埠头，走过那座小小的石拱桥，走过镇口那棵在雨中静默的老槐树……每一处景物，都承载着她十年的成长与蛰伏。此刻，却要在仓促中告别。
他们没有走向码头，而是沿着河边一条更僻静的小径，径首走向竹林深处顾先生的草庐。雨中的竹林显得更加幽深静谧，竹叶沙沙作响，如同低沉的呜咽。
草庐的门虚掩着。忠叔守在门外。清如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顾先生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的竹叶。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瘦、孤寂，仿佛与这草庐、这竹林融为了一体。
清如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屋内弥漫着熟悉的草药清香，书架上依旧堆满了书籍，药圃的泥土气息透过窗缝飘进来……这里是她另一个精神家园。
顾先生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苍老，眼神深邃依旧，却布满了疲惫与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看着清如，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对得意弟子即将远行、踏入险境的忧虑；有对十年师徒情谊的不舍；更有一种洞悉未来凶险的悲悯与无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清如，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将这个由他亲手教导、倾注了无数心血、如今己如宝剑出鞘般的少女，深深烙印在心底。
清如也没有说话。她放下怀中的妆匣，后退一步，对着顾先生，双膝跪地，深深俯首，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弟子大礼！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带着无尽的感激与诀别的沉重。
没想到取什么名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顾先生没有阻止，也没有上前搀扶。他静静地受了这一礼。
良久，清如才首起身。
顾先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却只有简简单单的西个字：
“珍重，清如。”
没有冗长的叮嘱，没有离别的感伤。这西个字，承载了千言万语，包含了最深沉的期许、最无力的担忧、和最真挚的祝福。它胜过万语千言，重重地砸在清如的心坎上。
清如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对着顾先生，再次深深一揖：“先生……保重！” 然后，她决然地转身，抱起妆匣，快步走出了草庐，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那强装的坚强就会彻底崩溃。
忠叔看着清如红着眼眶出来，无声地叹了口气。两人默默走入雨幕，朝着镇外僻静的货运小码头走去。
码头边，一艘比寻常乌篷船稍大些、看起来也更结实些的客货两用船早己在雨中等待。船老大是忠叔托了可靠关系找的熟人，沉默寡言，只是对忠叔点了点头。
雨越下越密，天地间一片灰蒙。河水在雨点的敲打下，泛着无数细碎的涟漪。
忠叔先将行囊递上船，然后转过身，伸出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扶住清如的手臂。他的目光如同磐石，紧紧锁住清如的眼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毅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穿透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一般沉重：
“小姐，上船吧。”
“老奴这把老骨头，这把残命……”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定护您周全！”
“此去，无论生死，无论刀山火海……”他握住清如手臂的力道加重，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老奴都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这是誓言，是托付，更是同生共死的宣告！
清如看着忠叔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忠诚与决心，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楚涌上心头。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信任和依赖都融入了这个动作中。
在忠叔有力的搀扶下，清如抱着妆匣，踏上了摇晃的船板。
小船缓缓驶离湿漉漉的码头。船桨划破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清如站在狭窄的船头，斗篷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没有进船舱，而是固执地转过身，回望那在烟雨中渐渐远去的栖霞镇。
迷蒙的雨雾中，白墙黛瓦的轮廓模糊不清，蜿蜒的青石板路消失在视线尽头，熟悉的石拱桥只剩下一个隐约的弧度，河岸边摇曳的垂柳也只剩下模糊的绿影……这片庇护了她十年、见证了她从懵懂孤女蜕变成如今模样的江南水乡，正在视野中一点点淡去、缩小。
心中翻涌起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舍。这里有顾先生草庐的墨香药韵，有阿秀一家纯朴的笑容，有药圃中生机勃勃的草木，有青石板上忠叔严厉的教导……这里是她的第二故乡，是她冰冷世界里难得的避风港。
然而，这不舍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在触及心底那片被仇恨和使命冻结的坚冰时，瞬间化为更加汹涌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祖母绝望的泪眼、母亲冰冷的遗体、父亲冷酷的斥骂、陆文佩伪善的笑容、血枯藤那令人心悸的描述、顾先生沉重的告诫……北平宋府那如同巨兽般森冷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取代了烟雨江南的温婉！
她的眼神，在烟雨迷蒙中，从最初的不舍与眷恋，迅速沉淀、凝聚，最终化为两道冰冷锐利、仿佛能刺破雨幕的寒芒！那里面，再无半分犹豫与彷徨，只剩下焚尽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熊熊烈焰！
她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那个冰冷的紫檀妆匣，仿佛要将母亲的遗志和十年的血泪都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小船在船老大沉稳的摇橹声中，逐渐加速，驶入宽阔而苍茫的河道。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打在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前方，是浩渺的水路，是未知的凶险，是等待了十年的战场！
烟雨迷蒙，孤舟北向。怀抱妆匣的清如，如同一柄离弦的复仇之箭，带着江南水乡最后的温婉印记，也带着一身被十年光阴淬炼出的冰冷锋芒，义无反顾地，射向那笼罩在血雨腥风与深宅迷雾之中的——北平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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