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裂了江南温润的晨雾。没有锣鼓喧嚣,没有十里相送,只有阿秀和几个平日里最亲近的乡邻,裹着单薄的棉衣,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那辆略显破旧的马车驶离。
清如最后回望了一眼烟雨朦胧的故土,那片承载着短暂安宁的土地在视野中迅速缩小、模糊。马车碾过冻硬的土路,载着她和忠叔,一头扎进了北地凛冽的肃杀之中。目的地——那个深宅大院,既是血脉的归处,亦是龙潭虎穴。
车轮辘辘,碾过渐次荒凉的土地。窗外,水乡的翠绿被枯黄的衰草取代,再往北,便是的黄土和嶙峋的山石。战争的阴霾无处不在:坍塌的土墙、焦黑的梁木诉说着村庄的劫难;废弃的战壕和铁丝网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衣衫褴褛的难民拖家带口,眼神麻木地跋涉在寒风里;关卡处,穿着黄狗皮、趾高气扬的日伪军端着刺刀,凶狠地盘查着每一个过客,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忠叔一路上眉头紧锁,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仿佛每一片枯叶后都藏着不怀好意的窥探。
“小姐,”忠叔压低了声音,凑近清如,车厢的颠簸掩盖了他话语的凝重,“进城后,万事需谨慎。老奴会设法……去找当年的老赵头,他在车行,受过老夫人的大恩。或是浆洗房的张妈,心软,或许还念着旧情。只是……”他顿了顿,忧色更深,“陆氏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眼线遍地,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清如微微颔首,指尖冰凉,心却异常清醒:“忠叔所言极是。我们还需约定紧急时传递消息的法子。比如,若遇险,可寻东市口卖糖葫芦的老李头?或是在城隍庙西墙角画个不起眼的十字?”
“嗯,此法可行。另外……”忠叔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老奴总觉得,暗处或有……守护的力量。若他们联系咱们,许是用些不起眼的暗号,比如窗台上放盆特定的草,或是门环上系根红布条?小姐务必留心。”
“我记下了。”清如深吸一口气,北地干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归府后,第一要务,便是以‘侍疾尽孝’之名,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祖母!示敌以弱,忍字当头。暗中,我们要做聋子做瞎子,更要做明眼人,把府里上下的动静、人心向背,都看个分明。”
为求尽快抵达,在一个混乱嘈杂的大站,两人咬牙换乘了火车。铁皮车厢如同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高声谈笑的商人,神情激愤的学生,愁眉不展的军人,更多的是眼神空洞、蜷缩在角落的难民。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的馊味和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掩盖了所有的低语和叹息。
清如紧挨着忠叔,在拥挤的人潮中勉力维持着方寸之地。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飞快倒退。就在神经紧绷到极致时——
“哐——!!!”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猛然炸响!紧接着,是更恐怖的、仿佛大地本身被撕裂的巨响从前方传来!剧烈的冲撞力让整个车厢瞬间脱离了轨道般,所有站着的人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浮萍,狠狠向前掼去!尖叫、哭喊、咒骂、行李翻倒的噼啪声、肉体碰撞的闷响……刹那间,地狱降临!
“爆炸!前面铁轨炸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吼叫。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人群彻底疯了!哭爹喊娘,互相推搡践踏,只为从那狭窄的车门挤出去。行李架上的包裹雨点般砸落。忠叔死死护住清如,用身体和手臂格挡着汹涌的人潮,老迈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两人在混乱中如同逆流而上的鱼,凭着本能和一丝冷静,终于狼狈不堪地挤下了己然倾斜的车厢。
站台早己乱成一锅粥。哭喊声震天,伤者呻吟,军警的哨子声尖锐刺耳却显得苍白无力。前方,浓烟滚滚升起,扭曲的铁轨和翻倒的车头清晰可见。铁路,断了。
瘫痪的钢铁巨龙,混乱绝望的人群,刺骨的寒风……时间仿佛凝固。清如抹去脸上的尘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忠叔,怎么办?等修复?”她看着混乱的站台,日伪军正在粗暴地驱赶人群,几个眼神闪烁、形迹可疑的人穿梭其中,“这里太乱,眼线太多,等多久?一天?三天?乱兵、特务,还有陆文佩的人……我们等不起,更躲不开!”祖母苍白的面容在她心头闪过,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忠叔脸色煞白,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笼罩在灰暗天幕下的群山:“小姐,万万不可!走山路?那是死路!土匪横行,野兽出没,天气说变就变,一旦迷路……老奴这把老骨头交代了不打紧,小姐您……”
“忠叔!”清如打断他,眼神如淬火的寒星,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山路险,但路程短!人迹罕至,恰恰是摆脱追踪的最好掩护!我们有优势:您几十年的江湖经验,我懂些药理,认得驱兽防虫的草药,紧要关头,自保之力也还有几分!在这里等,是坐以待毙,是赌命!走山路,是主动求生!祖母……等不了!”
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写满决绝的额头。那双曾经盛满江南烟雨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坚毅,亮得惊人。
忠叔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姐,这哪里还是那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娇娇女?她瘦弱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一股混杂着心疼、忧虑,却又被强烈信服感冲击的热流涌上心头。他喉头滚动,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听小姐的!”
不敢耽搁,两人迅速在混乱中购置了最必需的物资:硬邦邦的干粮、几皮囊清水、一捆结实的麻绳、一把锋利的柴刀、一小包盐巴和雄黄粉(清如坚持要的)。忠叔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物件,换来一辆老旧但骨架还算结实的骡车和一个沉默寡言、只认钱的老车夫。
车轮碾过站台边缘的碎石,终于转向了那条荒凉崎岖、蜿蜒伸向未知群山的古道。寒风骤然猛烈,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草,呜咽着灌入衣领,如同鬼哭。山道狭窄,两侧是的岩石和枯败的荆棘,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仿佛一张巨兽的口。
骡车发出吱呀的呻吟,缓缓驶入那片令人心悸的苍茫。江南的温软己彻底远去,命运的齿轮,在这凛冽的风雪与断途之后,伴随着骡车的辙印,沉重而无可逆转地转向了更为凶险莫测的前方。前路断,险途生,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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