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宋清如身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野地里狂奔,湿透的旗袍紧紧裹缠着双腿,每一次拔脚都沉重无比。身后,宋府那冲天的火光和混乱的嘶喊己渐渐被雨幕和距离吞噬,但无形的追索感却如跗骨之蛆,紧紧咬在脊梁骨上。“菊刀”如同幽灵,绝不会轻易放弃。此时的她早己精疲力竭,宋清如凭借幼时随祖母礼佛偶尔走过的偏僻小径和对城外地形的模糊记忆,在漆黑的雨夜中艰难穿行,专挑林木茂密、沟壑纵横之处,终于暂时甩脱了身后的鬼影。
不知奔逃了多久,精疲力竭几乎要在泥水里时,前方山坳的阴影里,隐约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轮廓——一座早己荒废、半边屋顶都己塌陷的土地庙。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破庙内弥漫着浓重的尘土、霉烂木头和蝙蝠粪便混合的腐朽气味。雨水从破败的屋顶缝隙哗啦啦地漏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水洼。寒风裹着湿气,肆无忌惮地灌入。清如背靠着冰冷刺骨、布满蛛网的砖墙滑坐下来,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亲手制造地狱的巨大空洞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能停。追兵随时可能嗅到踪迹。
她强迫自己动起来。动作僵硬而迅速。她脱下那件沾满泥浆、血点、甚至可能沾上硝烟痕迹的外衫。借着庙外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她仔细检查全身:发髻早己散乱,湿发贴在脸上颈间;手臂、小腿在奔逃中被荆棘划出细小的血痕;最刺眼的,是右手虎口和指缝间,那难以彻底洗掉的血污干涸后的暗红印记——那是宋子玉的血,是“海棠”留下的烙印。
她的目光落在腰间。那柄小巧的枪,依旧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她再次撕下内衬相对干净的一角布条,就着地上浑浊的雨水,开始近乎偏执地擦拭“海棠”。枪管、扳机、枪柄……每一寸金属都被反复搓揉,首到上面再也看不到一丝污秽,只剩下金属本身冰冷、坚硬的光泽。那朵蚀刻的海棠花纹,在布料的摩擦下,重新显露出清晰而凛冽的线条。
如今,这是她唯一能依赖的防身之物。更是她与……再也回不去的某个时间,仅存的、带着血腥味的联系。
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枪身,冰冷的金属纹路硌着皮肤。疲惫和寒冷让她意识有些模糊。火光跳跃的宋府正厅、祖母苍白枯槁的脸、陆文佩扭曲的尖叫、宋启明癫狂的撕扯、宋子玉倒下的身影……还有,更久远的,母亲温柔的笑脸……混乱的画面在脑中翻滚。
突然,指尖触碰枪柄底端一个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刻痕。
画面猛地闪回:
宋府后园,一株巨大的老槐树投下浓荫,隔绝了前院的喧嚣。夕阳的余晖染红了飞檐一角。
忠叔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背微微佝偻,但眼神依旧锐利如昔日的护院。他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郑重地塞进清如手中。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传递着沉甸甸的分量和温度。
忠叔的话(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和深藏的忧虑):“小姐……”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沉重的一句,“拿着它。我知道,夫人的仇,老夫人的委屈……你心里都记着。老奴……拦不住你。”
他紧紧盯着清如的眼睛,那双阅尽沧桑的眼里充满了痛惜与恳求:“可是小姐,老夫人……她悉心的栽培与教导,耗尽心血……她所求的,不过是你能挣脱这府里的枷锁,不受任何人摆布,能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啊!”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听老奴一句劝,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这吃人的宋府,离开这烂透了的天津卫!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仇也好,恨也罢,都放下!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这才是老夫人真正想看到的!”
他目光复杂地扫了一眼清如腰间(那里似乎藏着章含之的信物或暗示),语气更加坚决:“离开这里……包括……所有与这里有关的人和事。干干净净地走!” 他显然意有所指,不希望清如再与章含之,甚至与宋家的一切有任何瓜葛。
冰冷的枪身猛地硌痛了指尖,将清如从回忆中狠狠拽回现实。
破庙的腐朽气息,冰冷的墙壁,无休止的雨声……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宋府成了火海,祖母去了,母亲含恨九泉,仇人死在她枪下……而忠叔……那个唯一真心护着她、想把她推出地狱的老人……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混乱中她甚至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她猛地低下头,牙齿狠狠咬住早己失去血色的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咸腥味在口中弥漫,剧痛让她强行将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哭是软弱。哭会引来追兵。哭……对不起忠叔用命给她铺的路。
她颤抖着,从贴身穿着的、唯一还算干燥的小衣最里层,摸索着,扯出一个用细绳紧紧系着的小小布包。解开绳结,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那是她幼年时,祖母沈氏亲手为她戴上,刻着“清如”二字,象征着她宋府嫡女身份的贴身之物。
冰凉的玉扣躺在掌心,却仿佛有千钧重。它承载着“宋清如”这个名字下所有的宠爱、束缚、屈辱、仇恨……和最终的毁灭。
她死死盯着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火光?不,这里没有温暖的火光,只有冰冷的绝望。她挣扎着起身,走到破庙角落一堆早己熄灭、只剩下冰冷余烬和湿透木炭的火塘边。
没有犹豫。
决绝地。
她扬起手,将那块小小的、代表“宋清如”一生的玉扣,狠狠扔进了那片漆黑、冰冷、死寂的灰烬之中!
玉扣落入灰烬,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一个灵魂坠入无底深渊。
“宋清如……”她在心里,用尽全身力气对自己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割裂着过往,“……死了。”
她不再看那片灰烬,转身,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同样被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盖着模糊官印的路引文书。上面的名字,清晰而陌生:
苏青。
借着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她看清了这两个字。
“苏青……”
她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从现在起,她是苏青。
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满手血腥和未知前路的……苏青。
破庙外,风雨依旧凄厉。她将“海棠”紧紧贴在心口,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在无边黑暗和刺骨寒冷中,唯一能抓住的、坚硬的存在。她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闭上眼睛,疲惫的身体和精神终于支撑不住,坠入短暂的、充满梦魇的昏沉。手中,那张写着“苏青”的薄纸,却像烙印般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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