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江湖班子的喧嚣与欺诈，“苏青”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个名为“济生堂”的药铺门前。铺子不大，门楣上的黑漆金字匾额己有些斑驳，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古旧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甘草的甘甜、黄连的苦涩、当归的醇厚、艾叶的辛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氛围。这药香，比草台班子虚假的喧嚣，更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熟悉与安宁。
凭借扎实的药理知识和处理药材时展现出的惊人利落手法，她通过了刻薄东家钱老板的审视，成为了“济生堂”里最底层的学徒。工钱微薄到仅够果腹，活计却繁重得几乎压弯她的腰：天不亮就要起来生火熬药引子，白日里是无穷无尽的碾药、切药、筛药、翻晒药材，清扫永远落不完的药尘，搬运沉重的药柜抽屉。晚上，她蜷缩在药铺后院角落里一个狭窄、潮湿、堆满陈旧杂物的小房间里，这便是她的栖身之所。尽管简陋，但总算有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一份相对稳定的、隐于市井的伪装。
然而，济生堂并非净土。钱老板，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材干瘦、眼珠时刻滴溜溜转的中年男人，精于算计到了骨髓里。他很快发现了“苏青”的价值。
当别的学徒还在为辨认外形相似的防风和白芷而苦恼时，“苏青”的手指只需在药斗里轻轻一捻，甚至凑近鼻尖一嗅，便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真伪与优劣。炙甘草的火候，她能凭经验掌控得恰到好处，焦糖色均匀，药性得以最大发挥；煅自然铜时，她能精准判断矿石由青黑转为红褐的临界点；蒸制熟地，她蒸出的成品黑亮油润，软硬适中。当坐堂的秦老郎中开好方子，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穿梭于高大的药柜间，拉开抽屉，抓取、称量、分包，动作行云流水，分量分毫不差。偶尔遇到秦老郎中忙不过来，或者只是简单的跌打损伤需要换药包扎，他也会皱着眉，带着些许不情愿地指使一声：“那个…苏青，你去给他换换药。”而她处理外伤的清创、敷药、包扎，其利落和细致，常常让秦老郎中挑剔的目光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钱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简首是天上掉下来的廉价好劳力！他更加变本加厉地压榨“苏青”。最脏最累的活计理所当然地落在她头上。工钱？那是能少给一个铜板就绝不多给。月末算账时，他拨弄算盘珠的手指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总能找出各种名目克扣：药材损耗算她头上，打碎一个不值钱的粗瓷药罐要赔钱，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不小心被药材染了色的旧衣服，也被说成是浪费铺里的东西，要扣工钱。稍有差池，哪怕只是药粉碾得不够细，钱老板尖利刻薄的斥骂声便会响彻整个药铺：“笨手笨脚！这点事都做不好！白吃干饭的东西！”他像防贼一样防着“苏青”，尤其当她在药柜前停留时间稍长，或者秦老郎中让她帮忙处理些稍复杂的药材时，钱老板那双精明的眼睛便会立刻黏在她身上，生怕她偷学了什么秘不外传的方子，或是偷偷藏起一点名贵药材。
面对这一切，“苏青”选择了沉默和隐忍。这药铺对她而言，是乱世中难得的避风港，更是她汲取知识的宝库。她如饥似渴地记忆着：上百个药斗的位置，里面每一味药材的形状、颜色、气味、性味归经。她竖起耳朵，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秋风意凉 捕捉秦老郎中每一次诊脉时与病人的对话，揣摩他询问症状的思路。她的医学知识体系，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和秦老郎中与自己的药理知识相结合，如同暗流下的河床，被无声而迅速地拓宽、夯实。
只有在夜深人静，当整个济生堂陷入沉睡，连老鼠都停止了啃咬，她才会在狭窄潮湿的杂物间里，点亮一盏如豆的油灯。她挪开墙角堆放的破麻袋和旧药碾，从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墙缝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一层层打开油布，露出里面冰冷、坚硬、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海棠”。
药铺里弥漫的、救人的草木清香，与这柄曾饮血的武器散发出的冰冷铁腥气，形成了刺目的对比。她默默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枪身的每一个角落，保养着扳机，着枪柄上那朵线条冷硬的海棠花纹。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首抵心扉，瞬间冲散了白日里药香的氤氲，将她拉回那个血火交织的雨夜。这不仅是武器，是她真实身份的烙印，是她与那个名为“宋清如”的复仇者之间，无法割断的脐带。每一次擦拭，都是对过往的确认，也是对未来的警醒——安稳只是表象，危机从未远离。
这份隐秘的平静，很快被一丝不怀好意的窥探打破。
药铺里有个姓刘的伙计，三十多岁，在济生堂待了七八年，算是个“老人”。此人身材矮胖，脸上总挂着油腻的笑容，眼神却时常在铺子里几个女学徒身上打转，透着股说不出的猥琐。自打“苏青”来了之后，他似乎对这个沉默寡言、气质清冷、干活利索又容貌清丽的新学徒格外“上心”。
“苏姑娘，切这么久的药，累了吧？来，喝口水，歇歇。”刘伙计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凑过来，一股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气味也随之而至。他故意靠得很近。
“苏姑娘，听说你以前在别处待过？哪家铺子啊？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时常借故搭讪，言语间试探着她的来历。
有时，“苏青”在药柜前整理药材，他会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假装帮忙，粗糙的手指却“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
“苏青”每次都只是冷淡地避开，或是用最简短、不带任何情绪的字眼回应：“不累。”“忘了。”“没有。”但刘伙计那黏腻的目光和刻意的接近，像阴湿角落里滋生的霉斑，让她浑身不适，也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警惕。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除了龌龊的心思，还有一种探究的意味——这个沉默、能干、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似乎藏着秘密。
在济生堂的屋檐下，“苏青”像一株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药草。她忍受着钱老板的刻薄盘剥，贪婪地汲取着药香的养分，在秦老郎中的只言片语和偷学的医书中默默精进着医术。腰间的“海棠”深藏匣中，却在每一个被窥探的瞬间，于她心口无声地震颤。安稳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她低着头，碾着药，眼神沉静如水，无人知晓那平静之下，是深埋的过往，还是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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