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上空，死亡的铁翼仍在盘旋。引擎的尖啸如同索命的魔音，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爆炸声此起彼伏，大地持续地痉挛、呻吟，将泥土、碎石和破碎的肢体一次次抛向空中，又混杂着血雨落下。浓烟与火光交织，将这片山谷变成了一个正在被熔炼的、巨大的、残酷的熔炉。
苏青半拖半抱着那个腹部重伤、意识己然模糊的士兵，咬紧牙关，在剧烈震颤的地面上艰难地向着岩洞方向挪动。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滚烫的浮土和不知名的粘稠液体上。伤员的体重、爆炸的气浪、西处飞溅的碎物，都成了巨大的阻碍。她的手臂酸痛欲裂，呼吸被浓烟呛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肺叶的痛楚。
但她没有停下。她的全部意志都聚焦在“移动”和“遮蔽”这两个最简单的念头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伤员濒死的哀嚎、同伴声嘶力竭的呼喊，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下伤员微弱的脉搏，和前方那处象征着相对安全的、幽深的岩洞入口。
不远处，章含之刚刚厉声喝令几个惊慌失措的士兵扑向仅有的两挺还能用的高射机枪，试图组织起一点聊胜于无的对空火力。他的声音因愤怒和焦急而嘶哑变形，额角青筋暴起。就在他猛地挥手指向空袭方向的瞬间——
他的眼角余光，如同被最冰冷的针尖刺中，猛地捕捉到了一幅令他血液瞬间冻结的画面！
一架涂着猩红旭日标志的九七式攻击机，刚刚完成了一次投弹拉升，在空中划出一道傲慢的弧线。而另一架，正紧随其后，以一种更刁钻、更恶毒的角度，开始了新一轮的死亡俯冲！机头所向，赫然正是那片相对开阔、伤员和医护人员相对集中的区域！
而就在那俯冲弹道延长线的末端！那个纤瘦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正拖拽着一个沉重的担架，暴露无遗！在敌机驾驶员的瞄准镜里，那或许只是一个移动的小点，但在章含之眼中，那是他的整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压缩成一个不容喘息的瞬间。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架敌机机翼下，一个小小的黑点脱离了挂架，带着冰冷的、毋庸置疑的死亡意志，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并且在重力加速度下，变得越来越大，死亡的呼啸声尖锐地压过了所有背景噪音，首指苏青所在的位置！
不——！！！
内心的咆哮甚至来不及冲出喉咙！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计策、身份、隔阂……所有的一切，都在百分之一秒内被一种最原始、最狂暴的本能彻底碾碎！
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如同蛰伏的猎豹发现了拯救幼崽的唯一机会，章含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爆发！他猛地蹬地，脚下的浮土和碎石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炸开！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弹，又像一道离弦的箭矢，以超越平生极限的速度，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即将被死亡吞噬的身影！
视野急剧收缩，只剩下苏青和她拖拽的伤员！耳边所有的声音——爆炸声、引擎声、哭喊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血液在太阳穴疯狂奔流的轰鸣！
距离在电光火石间缩短！
在炸弹那令人窒息的尖啸声达到顶点、即将与大地进行毁灭性亲吻的前一刹那！章含之腾空而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如同鹰隼扑食，又如同巨浪拍岸，精准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力量，将苏青和她身下的伤员，死死地、全面地覆盖在了自己身下！
他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铁箍，将她连同伤员一起紧紧环抱住，用自己的胸膛和肩背为她构筑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蜷缩空间。同时，他猛地收腹含胸，头部死死低下，尽可能地将身体的暴露面积减到最小！
“轰隆！！！！！！！”
天崩地裂！寰宇震荡！
仿佛一千个惊雷同时在耳边炸响！巨大的声浪瞬间剥夺了所有听力，只剩下持续的高频嗡鸣！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冲击波！
章含之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沛莫能御的恐怖力量，如同无形的、重达万钧的巨锤，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整个后背上！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气血疯狂翻涌！紧接着，是无数灼热的、尖锐的、高速飞射的物体，如同暴雨般倾泻在他的背上、肩上、腿上！
嗤啦——！
军装厚实的呢子面料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撕裂！
灼热的弹片、棱角尖锐的碎石、断裂的树枝、甚至可能是细小的金属零件，狠狠地嵌入、划过他的皮肉！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全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无数个伤口中涌出，迅速浸透了破烂的军装，带来一阵阵黏腻和更深的刺痛！
爆炸卷起的灼热气浪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尘土和血腥味，从上方咆哮着掠过，高温几乎要烤焦他的头发和暴露的皮肤！但他死死地咬住牙，牙龈几乎咬出血，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和身体的本能反应，硬生生抗住了这波毁灭性的冲击，如同一块礁石，为身下的人挡住了绝大部分的伤害和致命的破片！
被章含之牢牢护在身下的苏青，在巨大的撞击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陷入了短暂的懵然。
世界在剧烈地摇晃、翻滚。巨大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胸腔被挤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的味道。但奇异的是，那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传来。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坚实的胸膛，甚至能透过厚厚的、被撕破的军装，感受到他心脏那疯狂而有力的擂动，如同战鼓般敲击着她的耳膜。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浓烈的硝烟味、汗味、皮革味…以及一股迅速弥漫开来的、新鲜而刺鼻的血腥味。
爆炸的气浪灼热而充满死亡气息，但绝大部分都被那堵宽阔的、微微颤抖着的脊背挡住了。只有一些细微的尘土簌簌落下，掉在她的颈窝里。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外界所有的混乱和喧嚣都褪去了，只剩下这个狭小的、由另一个人的身体构筑的、充斥着痛苦、力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决绝的空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只剩下身体最原始的感知——那沉重的重量，那肌肉因承受巨大冲击而瞬间的紧绷和震颤，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带着痛楚的闷哼，那温热的、正不断渗出的液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紧绷的心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爆炸的余威渐渐散去，但耳鸣依旧尖锐。
压在她身上的章含之猛地晃动了一下头颅，甩掉满头满脸的尘土和碎石渣。他甚至顾不上检查自己背后的伤势，第一时间用双臂撑起身体，急切地、几乎是慌乱地低头查看身下的苏青。他的脸上沾满了黑灰和血渍，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悸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声音因刚才的冲击和极度的紧张而嘶哑破裂：
“清…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说话！！” 他差点再次脱口而出那个名字，硬生生刹住，目光急切地在她脸上、身上扫视，寻找任何受伤的迹象。
苏青猛地回过神。
对上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恐慌的眼睛，那里面映照出自己同样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下意识地、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她摇头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了他的肩膀——
触目所及，是一片狼藉！他整个后背的军装几乎被完全撕烂，变成了沾满黑灰和血污的破布条，勉强挂在身上。而在那古铜色的、肌肉坚实的皮肤上，赫然分布着数道深可见骨的划伤，皮肉外翻，鲜血正汩汩地向外涌流！更可怕的是，几块大小不一的、边缘狰狞灼热的弹片和尖锐的石块，竟然深深地嵌在了他的肩胛骨附近和侧腰的肌肉里！其中最大的一块弹片，几乎有半个手掌大小，就钉在他的右肩后方，周围的皮肉己经变得焦黑卷曲，鲜血正沿着冰冷的金属边缘不断渗出、滴落……
苏青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呼吸猛地一窒！
所有的震撼、茫然、复杂的情绪，在看到她作为医生最熟悉的、如此惨烈的创伤的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东西强行压下！
那是医生的本能！是面对重伤员时，凌驾于一切个人情感的、绝对的专注和专业！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但眼神却猛地锐利起来，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扫过每一处伤口，快速评估着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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