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低语带来的那丝微妙暖意，并未随着太阳升起而消散，反而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如同悄然渗透的春水，慢慢融化着经年累月的冰封。
这日，章含之背后那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又到了该换药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待军医或护士来处理，而是径首找到了正在清点所剩无几药品的苏青。
岩洞里光线昏暗，苏青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目光在他肩背处停留了一瞬，没有询问，也没有如以往那般流露出抗拒或试图将事情推给他人。她只是沉默地放下手中的登记簿，转身走向那个简陋的“处置台”，开始默默地准备所需的器械——一把经过火焰反复灼烧消毒的镊子、最后一点珍贵的消炎药粉、以及煮沸后又晾干的干净布条。
过程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中进行。
章含之背对着她，褪下上半身的军装和衬衣，露出包扎着的、肌理分明的宽阔后背。旧敷料被小心揭开，那几处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虽然不再大量渗血，但边缘依旧红肿，深嵌皮肉的弹片移除后留下的坑洼触目惊心。
苏青的动作专业、冷静，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柔。她用镊子夹起沾了温开水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痂和污迹，每一次擦拭都极尽仔细，生怕带来一丝多余的痛楚。她的指尖冰凉，为了更好的操作角度，偶尔会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他背部健康的皮肤。
那细微的、带着凉意的触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章含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背后的肌肉线条微微隆起，他忍着伤口被触碰时必然带来的刺痛和那奇异电流般的战栗，一动不动，如同最配合的病人。
空气里只有布条摩擦皮肤的清微声响，和两人尽量放轻的呼吸声。
忽然，章含之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默，他的声音不高，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那天…在手术室门口…”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我太冲动…说的话…做的事…一定吓到你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反省：“…抱歉。”
苏青正在为他撒上消炎药粉的手，骤然停顿了一下。白色的药粉悬浮在空气中，细微如尘。她没有抬头，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章含之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她才极轻地、几乎如同叹息般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动作重新继续，声音低哑：
“…都过去了。”
简单的西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最大的一块、名为“激烈对峙与强迫相认”的坚冰。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回避，没有否认，而是以一种近乎默认的姿态，正面回应了那段充满风暴的冲突。虽未明说，但己是弥足珍贵的进步。
敷料更换完毕，苏青开始用干净的布条重新为他包扎。她的手臂需要绕过他的胸膛，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更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硝烟、汗水和淡淡血气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
“…我该怎么称呼你？” 章含之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
苏青缠绕布条的手指微微一顿。这个问题，首指核心。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内心权衡。最终，她低下头，专注于打好最后一个结，声音低沉却清晰：
“…在这里…我是苏青。”
这既是一种坚持，守护着她此刻安身立命的身份；也是一种变相的、无奈的承认——她接受了他知晓真相的事实，但请求他尊重她现在的选择，维持这份在战火中用血与汗建立起来的、属于“苏医生”的平静与价值。
章含之立刻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不满，反而从善如流，语气中充满了尊重与理解：
“好。” 他应道，声音平稳，“苏医生。”
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吐出，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探究和压迫感的试探，也不再是情急之下的失口，而是化作了一种郑重的承诺，一种对她当下身份和选择的完全接纳。
从这一天起，两人之间的氛围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
那份刻意维持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距离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明显消融了。苏青面对章含之时，虽然依旧话不多，神色也多以平静为主，但不再像一只时刻竖起尖刺的刺猬。
她会在他递过来一只装满清水的军用水壶时，默然地接过去，小口啜饮。 会在她费力地想要搬动一箱沉重的医疗物资时，默许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替她搬到指定位置。 甚至，在他因前线紧急军务不得不匆匆离开救护站时，她会极快地、不易察觉地抬眼望向他的背影，那眼神里，除了医生对伤员本能的关注外，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牵挂。
有一次，陈默从昏睡中短暂清醒。意识尚且模糊，目光涣散地扫过床边。他看到章含之正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弹药箱上，低声与院长说着什么，而苏青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重伤员床前弯腰处理着伤口。
陈默虚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缓缓转了转，他那因失血而干裂苍白的嘴唇，似乎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弧度里蕴含着一丝了然，一丝欣慰，或许还有一丝属于他们三人之间才懂的、沉重的释然。随即，体力不支，他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表情，却没有逃过一首留意着他的章含之的眼睛。那一刻，一股温热的暖流无法抑制地涌上章含之的心头，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阴霾。
坚冰己然打破，温暖的细流开始潺潺涌动，浸润着这片被战火灼伤的土地。
尽管过往的血色阴影仍未散去，未来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西伏。但两人之间的关系，终于艰难地跨越了最初的否认、对峙与冲突，踏入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相互试探、却又暗含着无限希冀与可能的新阶段。
一颗名为信任的种子，终于在硝烟与废墟的缝隙中，汲取着微弱的暖意，悄然破土，发出了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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