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亮像一块拿白磷擦过的、冰冷的圆镜,高高挂在上海滩的上空,照得底下的罪恶,无处遁形。
沈家新宅的灶间,没有半点节庆该有的暖意。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子异样的甜香。是莲蓉,豆沙,还有五仁馅料,混在一块儿,再被炉火一烤,蒸腾出的,腻到发慌的气味。
沈青堂站在案板前。
她今日穿了一身最利落的藏青色短衫,头发用一根筷子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瞧着,像个手脚麻利的帮佣。
她的手很稳。
案板上,是早己揉好的面皮,和好的馅料。
旁边,放着一只黄杨木的月饼模子。
那模子,是她花了三块大洋,从一个快要饿死的老木匠手里买来的。
老木匠的手艺极好,模子内里,雕的是一出“嫦娥奔月”,仙女的衣袂,玉兔的茸毛,都清晰得像是要从那木头里活过来。
可这模子的玄机,不在正面。
在模子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用自己那根磨得尖利的银簪,亲手,在上面刻了两个字。
不是“福”,也不是“寿”。
是【剧毒】。
这两个字,被她用沈家独有的花码暗记,伪装成了一朵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祥云。
她将一个包好的面团,放进模子,用力一压,再轻轻一磕。
一个印着“嫦娥奔月”的月饼,便落在了案板上。
月饼的底部,那朵小小的“祥云”,清晰可见。
她又拿起那只月饼,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从那朵“祥云”的中心,精准地,刺了进去。
钢针的中段,是中空的。
针尖,淬了无色的油,可以轻松地,将一小撮比粉尘还要细腻的、白色的粉末,注入月饼的馅料深处。
氰化物。
见血封喉,神仙难救。
她做得不紧不慢,像是在完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女红。
首到,十二只月饼,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烤盘上。
她才首起身,用布,擦了擦额上那层并不存在的薄汗。
这盘月饼,是她送给佐藤信雄,还有他那些同僚的,中秋贺礼。
黄泉路上,有个月饼垫肚子,也算她这个“表妹”,尽的最后一点心意。
月饼,被装进一个考究的红木食盒。
沈青堂换了一身衣裳,扮作一个家道中落、靠着给富贵人家做点心维持生计的妇人,亲自,将食盒送到了虹口区,佐藤信雄的官邸。
门口的卫兵,拦住了她。
“什么人?”
“民妇姓陈,是奉佐藤公馆的命令,来送中秋节礼的。”
她的声音,谦卑,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市侩。
卫兵显然是得了吩咐,检查了食盒,又搜了她的身,才放她进去。
官邸的会客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无。
佐藤信雄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正看着窗外那轮惨白的月亮。
他今日穿了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在水晶灯下,像两条蛰伏在暗处的蛇。
“陈女士,你的手艺,我早有耳闻。”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沈青堂的耳廓。
“希望,今日不会让我失望。”
沈青堂将食盒,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打开。
月饼烤得恰到好处,金黄油亮,那股子甜腻的香气,瞬间便溢满了整个房间。
“佐藤先生过奖了。”
“不过是些寻常的吃食,当不得先生的夸。”
佐藤信雄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月饼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嫦娥奔月。”
“真是个好彩头。”
他伸出手,拿起一只。
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将那月饼,翻来覆去地看。
沈青堂的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手。
只要他将手套摘下,只要他的皮肤,触碰到那朵淬了剧毒的“祥云”,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他没有。
他只是将那月饼,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很香。”
他笑了,那笑容,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只可惜,这么好的东西,我一个人吃,太过浪费了。”
沈青堂的心,猛地一沉。
“先生?”
“来人。”
佐藤信雄扬声喊道。
一个副官,快步走了进来。
“把这份月饼,送到‘福祥孤儿院’去。”
佐藤信雄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青堂的胸口,砸得她眼前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说,这是大日本皇军,送给孩子们的,中秋礼物。”
“要让他们知道,帝国的士兵,不光有刀枪,还有菩萨心肠。”
他说着,将那只足以要了半个孤儿院性命的月饼,递给了那个副官。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沈青堂的脸。
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戏谑。
福祥孤儿院。
灶房里,飘着一股子馊饭味。
老王头蹲在灶门前,正往里头,添着柴火。
他便是这孤儿院的厨子,王树。
一个被沈家养了三十年,又在沈家那场大火里,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老仆。
他老了。
背,驼了。
眼,也花了。
可那张被烟火熏得又黑又皱的脸上,却还留着几分老实人的,本分。
“王伯伯,王伯伯!”
一个小丫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红木的食盒。
“快看!日本人送来的!是月饼!”
院里的孩子,都沸腾了。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瞅着那食盒。
像是饿了许久的狼崽子,瞧见了肉。
王树叹了口气,站起身。
他接过食盒,打开。
一股子他这辈子都未曾闻过的,甜香,扑面而来。
“真香啊……”
“我要吃那个带花的!”
“我要吃那个最大的!”
孩子们一拥而上。
“别抢!都有!”
王树用他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将那些孩子,一个个护在身后。
他拿起一只月饼,准备先分给那个最小的、还在襁褓里的娃娃。
那月饼,做得真精致。
金黄的皮,上面印着的嫦娥,像是要飞出来一样。
他看了一眼,便舍不得掰开了。
他将那月饼,翻了过来。
想瞧瞧,这城里人的手艺,到底有多精巧。
可就在他看清那月饼底部的,瞬间。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了。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手里的那只月饼,像是被火炭烫了一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月饼的底部。
那朵伪装成祥云的花码暗记,在昏暗的灶房里,或许没人能认得出。
可那花码的旁边,用一种更小、更隐蔽的手法,刻下的,两个字。
那两个,他看了二十几年,早己刻进了骨头里的,字。
【青堂】
王树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跪了下去。
他看着那掉在地上,沾了灰的月饼。
又抬起头,看着那群还在为了一口吃食,而欢呼雀跃的,不知死活的孩子。
一张脸,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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