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香烛的青烟袅袅，混着清晨的寒气，让林若雪憔悴的脸庞更显苍白。
她静静地看着陆渊递过来的那个木匣，那里装着林家几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家业，是她的根，也是此刻压在她心头的一座山。
她没有接。
陆凝霜见状，上前一步，想将木匣塞到她手里：“林姐姐，你快收下呀，这都是书呆子……是陆大哥帮你讨回来的公道！”
林若雪缓缓摇了摇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眸子，此刻却清亮得惊人。她对着陆渊，盈盈拜倒，行了一个万福大礼。
“陆大人高义，若雪没齿难忘。”她的声音还带着沙哑，但字字清晰，“只是，这东西，若雪不能收。”
“为何？”陆渊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大人除了王汝霖、赵彦成，是为仪真除了两头猛虎。”林若雪抬起头，目光首视着陆渊，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怯懦，“可虎虽死，山林犹在。这仪真城里，还有无数盯着林家这块肥肉的豺狼。若雪一介女流，无权无势，今日收下这些田契地契，明日便会被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这番话说得坦白，也说得决绝。
陆渊沉默了。他想过派人照拂，也想过上书地方官府予以关照，但他深知，只要他一离开两淮，人走茶凉，所有的照拂都会变成一纸空文。
“所以……”他看着林若雪，等着她的下文。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她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向前挪了半步，将额头轻轻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若雪斗胆，恳请大人，收下林家这份产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陆凝霜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道：“林……林姐姐，你……你这是做什么？这都是你爹留给你的……”
陆渊的眼神也骤然一凝。他原以为她是要寻求庇护，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要将整个家业，拱手相送。
“大人与严党势不两立，此番回京，前路必是刀山火海。”林若雪没有抬头，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一丝沉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清醒，“古来成事者，财权二字，缺一不可。大人有的是权，缺的，是能为您在暗中输送粮草的财。”
“王汝霖之流，为何能横行无忌？皆因他们用盐税结成了一张大网，网住了官场。大人要与这张网斗，手上若无分毫，如何使得上力？”
“若雪愿为大人，打理这份家业。从此，林家商号，便是大人在江南的一处钱庄。它赚来的每一文钱，都将是大人手中，射向那些奸佞的利箭！这，才是林家产业最好的归宿，也是家父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
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目光却无比坚定：“大人，若雪不是在赠予，而是在……投效！”
投效。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渊和陆凝霜的心上。
陆凝霜彻底说不出话了。她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却仿佛顶天立地的林若雪，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女子，早己不是那个在盐栈前无助哭泣的商贾之女。父亲的死，将她一身的柔弱，淬炼成了坚钢。
陆渊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本官乃朝廷命官，按律，不得经商。”
“大人不必出面。”林若雪似乎早己料到他会如此说，“商号依旧姓林，若雪依旧是东家。只是这背后，换了乾坤。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查。大人在京城运筹帷幄，若雪在扬州为您镇守财源。如此，可好？”
陆渊的心，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
他此行，本是奉旨查案，却在无意间，为自己布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林若雪所言，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与严党的斗争，绝非一日之功，财力，将是他最薄弱的一环。
他亲自将林若雪扶了起来。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接过那个木匣，从中取出一半的田契地契，塞回林若雪手中。“你，是东家。我，占西成干股。”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易，而是一个无声的盟约。
林若雪看着手中的地契，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林家的命运，便与眼前这个年轻人，彻底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三日后，仪真县城门外。
官道上，一列队伍整装待发。
为首的，是司礼监公公的马车，后面跟着陆渊一行人和护送的锦衣卫校尉。
仪真县的天，似乎都比前几日亮了些。
“书呆子，你可真行。”马车里，陆凝霜凑到陆渊身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钦佩，“查了个案，还给自己收了个‘钱袋子’。林姐姐可真是个奇女子。”
陆渊没有说话，只是挑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带给他无数风波的县城。
城墙古旧，在晨光中透着几分沧桑。
他知道，仪真的故事结束了。
王汝霖、赵彦成之流会被当做地方贪腐的典型，被扬州府迅速定罪处死，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与京城里那位小阁老撇清所有关系。
圣上拿到了他想要的银子和“功绩”，严家丢车保帅，也算暂时过关。
而他，带着一本“假”的卷宗和一本“真”的账册，即将回到那个全天下最庞大、最复杂的旋涡中心。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官道，朝着北方的京城而去。
陆渊放下车帘，隔绝了身后那座城。他的目光深邃，望向了遥远的、未知的、风暴将至的前方。
两淮的盐，是苦的。
京城的局，只会更险。
那本静静躺在他怀里的账册，滚烫如火。
现在，它还不能见光。
因为嘉靖究竟是什么态度，陆渊现在还不清楚。
他要即刻回京，面圣之后才能确定。
陆渊知道，等这本账册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烧掉的，将是大明朝的半壁江山。
但是，不破不立！
“书呆子，陆伯伯的案子，你觉得审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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