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带着自己在野外捡的东西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苏衣春跪伏在地，神色凝重，一时间以为自家大哥不行了。
东西来不及放下，哭哭啼啼地就往大哥那里凑。
这十几日里，他遇到太多了不可确定之事，也失去了祖父和父亲。
魏家失败了，连只是掌管文书性格最温和的叔伯兄弟都接连遭遇了祸事，他的头颅被李肃砍去挂在城楼上。
魏劭踉跄着撞翻路过的事物，刚打好的干净的水流浸透战靴也浑然不觉，满心满眼都是兄长。
这短短一个月，他经历了太多的离别，祖父父亲战死，哥哥也差点被捅死在他面前。
魏劭挖万人坑，挖的满手是血，才和苏衣春捡回来他哥的一条命，这条命还是意料之外，自己好不容易从阎王那里求回来的。
刚救回来的时候，半夜魏保发着高烧，魏劭一刻也不敢闭眼，给哥哥喂药盯着他的情况，生怕哥哥微弱的心跳断了。
杜瞎子治疗哥哥的时候，更是寸步不离，时时陪在身边，关注哥哥的动态。
"哥——"少年嘶哑的哭喊惊飞庙外栖鸦，他几乎是扑跪在青砖地上，染血的衣服撞上供桌上铜盆叮当乱响。
泪水糊住视线时，他恍惚看见祖父用惯用的蟠龙佩刀指导他武艺，只是刀鞘上凝结的血痂变成了暗褐色，而父亲在出征前还和他争论到底神仙酿鱼好吃，还是蜜薯鸡好吃。
"二郎这是作甚？"熟悉的嗓音裹着些许无奈在头顶炸开。
魏劭挂着泪珠抬头，正撞见兄长倚在佛像底座的莲台，葛布中衣露出半截锁骨，那道狰狞的刀伤自眉骨蜿蜒至下颌，翻卷的皮肉间泛着淡粉色的新生肌理，生命蓬勃有力。
哭到眼睛红肿才发现是一场乌龙。
他大哥活的好好的，多日未擦洗的头发和面孔也被收拾干净，只面上一道长出新肉的伤疤。
战场上断胳膊断腿见多了，魏劭自小长在军营里，胆子比魏都一半世家的孩子要胆子大，自然不会害怕哥哥的这张脸。
“比这更骇人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少年忽然伸手轻轻戳了戳兄长结痂的伤处，想起去年冬日在雪地里刨出断腿的斥候，那白骨森森的模样吓得新兵吐了整夜。
他怕兄长伤心故意咂嘴开玩笑道："赶明儿往伤疤上纹条蟠龙，保管吓得敌人尿裤子，不敢与我魏家为敌。"
只是内心遗憾。
回魏家，哥哥估计不能当家主了。
世间面容残缺或身体残缺者，既不能入朝为官，也不能再担任家主一职。
没什么事，魏劭用袖子擦眼泪，拉起跪在地上的苏衣春，不赞同地看向他哥，恶声恶气地道：“小春是我们的恩人，兄长你叫她跪你，不怕折寿，现在我们吃的喝的都靠小春以及乡里乡亲，收起点你在魏都的做派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是他们求人。
魏保差点被气笑了，这混小子才和苏衣春认识几天啊，就敢胳膊肘往外拐了。
但是魏劭说的没错，自己的命是苏衣春救的。
他把玉佩递给苏衣春，艰难转身朝向自家不长眼睛的弟弟：“你这小子滚到外面，可看见有魏都的人来寻？”
苏衣春见魏保毫不避讳当她的面前讨论，便知道魏小将军己经试着把她当同盟看待。
但是她平头老百姓地听这些干什么，连忙避开，找借口离开。
魏保指挥着弟弟把人拦住，面上老长一道疤，显得凶神恶煞：“小丫头，别走，你与我兄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也该听听我们接下来的打算。”
苏衣春不为所动，充耳不闻。
她将浸满血污的手绢处理干净，往干枯的井口一扔，防止回去的时候被驻扎城门士兵盘问。
出城容易，进城不一定这么容易
她甩了甩发僵的手指，青灰粗布裙裾在风中里翻卷如蝶，转身时正撞上魏小将军灼灼的目光。
苏衣春对着这魏小将军：“要命的活不干，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小将军有什么吩咐，下次再说吧。”
她话音裹着霜，冷着一双眼睛，"阿娘煨的芋头粥怕是要凉透了，巷口王婶还说给我家一只鸡为你补充营养，我要回去处理。"
走了十多里路，脚上隐隐作痛，水泡应该磨破了皮。
她盯着眼前躺在佛像上的少年将军，想起前几日杜瞎子替魏保剜箭镞时，这人疼得咬碎半截木棍都没哼一声。
自己回去又是十几里，这双脚这两天怕是不能干活，只能在家里帮阿娘做些针线活来补贴家用。
这魏保也算命大，在缺衣少食带着伤的条件下依旧生龙活虎的，开始为自己和幼弟谋划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
魏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险些捏碎苏衣春的骨头。
少年将军身上包扎的绷带又渗出血色，喉结急促地滚动：“五十两雪花银，够你在西西街盘间铺面。”
他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掏出半枚印章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你可知辛都的最东角有一处酒楼唤蓬莱客栈，那酒楼里的主家是我魏家的人？”
“你帮我送信给他，事成后，魏家给你五十两银子”魏保以利诱之，五十两够一个百姓家三西年的开销和吃穿用度。
印章"咣当"砸在青石板上，魏保的身体到底还是没恢复过来，突然起身用去他大半的力气。
苏衣春望着污水漫过布鞋，浸湿了阿弟用旧裤改的鞋面。
远处传来沙哑的梆子声，三长两短，像极了她擂鼓般的心跳。
记起了西西街斑驳的土墙上，褪色的"仁济堂"幌子在风里打转，隔壁孙寡妇又默默地送来修补好的衣服。
苏衣春不为所动，把带来的吃食和衣服递给魏劭，转身便想离开，五十两买就想买她全家老小乃至西西街的命，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一时又气不过，方才转身对着人。
“五十两..."她突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小将军，你认为够买二十多户棺材么？”
“小将军，我们的命就这么贱？”
苏衣春抱着手臂，抬眉道：“在我看来，这笔买卖并不划算，以利动人起码得给出诚意，而不是这区区的五十两，五十两太少了。”
她的指尖掠过腰间磨得起毛的干粮袋，里头还躺着半块掺麸皮的馍。晨起时阿爹出去做工把馍掰成三瓣，最大的那块塞进了她包袱。
西西街的大家伙儿都是苦出身，都是好不容易到了辛都挣扎着过日子不太富裕的人。
救了魏保和魏劭己经是她们做的最大的善事。
可送信这件事一着不慎就会把她好不容易安稳的现在变得岌岌可危，焉知那蓬莱客栈是不是龙潭虎穴，那间主人是不是己经被人控制，就等着瓮中捉鳖。
五十两太重，却又太轻。
她们命贱，可是比上大人物的命，自己的命更为重要，真正要卖也得卖也得卖一个好价钱。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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