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透过竹窗织成一张密网，林小溪蹲在西屋墙角，指尖抚过樟木箱上斑驳的牡丹纹。奶奶说这箱子是太姥姥的陪嫁，她前世出嫁时曾见过一眼，却从未想过里面藏着改变命运的钥匙。
“溪丫头，擦灶台咋擦到西屋来了？”林王氏端着针线笸箩经过，银发在脑后梳得整整齐齐，“晌午要蒸玉米面窝头，去把柜上的碱面拿过来。”
“就来！”林小溪慌忙应了一声，掌心却悄悄扣住木箱铜锁。铜绿蹭在指尖泛着青黑，她屏住呼吸用力一扳，“咔嗒”声里扬起一阵灰尘。最上层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青布褂，带着陈年樟脑味，她记得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穿的衣裳。往下翻时，一本硬壳红绸封面的本子突然滑出，“林氏膳谱”西个烫金大字虽己褪色，边缘却泛着被过的油光。
“奶，这是......”她捧着食谱转身，却见奶奶手里的笸箩“咣当”落地，绣绷上的牡丹线脚都在发颤。
“这、这是你太姥姥的陪嫁......”老人颤巍巍扶着门框，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爹走前说过，等你及笄就交给你......可咋在这木箱里？”
林小溪心口一跳。前世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老宅西屋有“传家之宝”，可等她翻遍全屋，只找到半本烧剩的食谱残页。此刻红绸封面在掌心发烫，她突然想起火灾前最后一通电话，父亲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声：“菜谱第三页夹着你抓周的照片......”
“奶，我想看看里面写的啥。”她蹲在奶奶脚边，小心翼翼翻开扉页。泛黄的宣纸上，“腌笃鲜”三个字旁用朱砂笔写着：“民国二十三年春日，采南山鲜笋七两......”字迹力透纸背，末尾还有个小小的爪印——是她周岁时按上去的红泥印。
林王氏用袖口抹了抹眼角：“你太姥姥当年是镇上有名的厨娘，这谱子传了三代人......你爹走前说，将来要靠这手艺给你换嫁妆呢。”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纸面，突然停在“香辣小龙虾”那页，“这道菜你太姥姥总说要配野山椒，可咱们青山村上哪儿找那金贵物？”
“后山就有！”林小溪突然想起顾明昨天塞给她的野果，青绿色的小果子辣得人首冒汗，正是前世做麻辣香锅的绝配。她慌忙翻开第二页，红烧肉的配方旁果然画着野山椒的简笔图，旁边注着：“溪溪两岁偷尝，辣得满地打滚。”
院外传来木轮车吱呀声，林大山扛着锄头进来，深蓝布腰带还沾着新泥：“咋把老箱子翻出来了？莫不是找啥物件？”
“爹，您还记得后山的野山椒不？”林小溪捧着食谱跑到灶间，“太姥姥的谱子里写着，用这椒子炒河鲜最是开胃。”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骤然绷紧：“那东西辣嗓子，往年都是喂猪的！”
“可城里人就好这口辣！”林小溪从碗柜里翻出腌菜坛子，“前儿个顾明去镇上卖山货，说国营饭店的辣子鸡能卖五毛一盘。咱要是把小龙虾炒得香辣入味......”
“胡闹！”林大山将锄头重重磕在门槛上，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走，“河沟里的虾米能登大雅之堂？你太姥姥当年在大户人家做菜，用的都是金华火腿......”
“可现在连金华火腿啥模样咱都没见过！”林小溪攥紧食谱，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爷，您忘了上回镇里干部来吃饭，说咱菜太寡淡？再这么下去，农家乐连盐钱都赚不回来！”
土灶上的铁锅还剩半锅野菜粥，林大山盯着女儿般高的孙女，突然发现她眼底燃着簇簇火苗——像极了他年轻时第一次看见婆娘在灶台前忙碌的模样。老人背着手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咕咚灌下：“明儿我去镇上卖山货，顺道瞧瞧有没有人收小龙虾。”
“我跟您去！”林小溪翻开食谱内页，露出夹层里泛黄的照片——穿碎花衫的小女孩攥着汤勺，旁边站着穿军装的男人，正是她从未谋面的父母。照片背后是父亲的字迹：“溪溪抓周，唯选汤勺，妻笑言此女必成庖厨。”
暮色漫进灶间时，林王氏在油灯下翻着食谱首抹泪：“你娘怀着你时，总说等你长大就教你做桂花糖藕......”
“以后我做给您吃。”林小溪将老人满是针眼的手按在食谱上，指尖触到“八珍益母汤”的偏方——那是太姥姥为产后体弱的婆娘所创。她突然想起前世奶奶临终前说的话：“你太姥姥的食谱，该让更多人尝尝。”
窗外传来顾明的喊声：“小溪姐！我哥说帮你家翻完地了！”少年站在木栅栏外，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我娘腌的酸豆角，给你试菜用！”
腌菜坛子在窗台上排成一溜，林小溪揭开最上面那层荷叶，酸香混着野山椒的辛辣扑面而来。顾辰的藏青色褂子沾着新泥，正弯腰帮爷爷修理漏风的柴门，听见动静抬头，恰好撞上她眼底的光。
“明儿去镇上换些细盐。”她将食谱按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前世在厨房研发新菜时一模一样，“我想先做道香辣小龙虾，让赶集的货郎尝尝。”
林大山往旱烟袋里按了按烟丝：“那东西张牙舞爪的，城里人真敢吃？”
“敢不敢吃，尝过才知道。”林小溪摸了摸食谱上“香辣小龙虾”的标题，发现页脚还有行小字：“吾孙媳若见此谱，定是有福之人。”她抬头望向天际，晚霞烧得正红，像极了前世厨房那盆永不熄灭的炭火。
这一夜，西屋的煤油灯亮到后半夜。林小溪借着微光描摹食谱上的批注，发现每道菜旁都画着小图案——红烧肉旁是只举着汤勺的小兔子，糯米鸡下画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指尖抚过“溪溪三岁偷喝肉汤”的字迹，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月光下，顾辰的身影被竹帘割成两半，手里提着个竹篓：“后山溪涧里捞的，足有二斤。”他耳尖红得比小龙虾壳还鲜亮，篓里的虾钳还在扑腾，沾着新鲜的水草。
“多谢。”林小溪接过竹篓时，看见他腕间红绳上缠着根银线——是她去年帮顾兰修补绣绷时剩下的。少年突然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明早......我帮你生火？”
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林小溪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忽然笑出声。竹篓里的小龙虾挣出水面，尾扇拍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极了前世第一次拿到米其林星厨奖杯时的触感。
她翻开食谱新的一页，用炭笔在空白处写下：“一九七八年七月初七，得小龙虾二斤，良人赠之。”墨迹未干，窗外突然飘来桂花香——是奶奶在院子里晒刚采的桂花，准备做来年的糖桂花。
这晚，青山村的星星格外亮，照亮了土坯房里摊开的红绸食谱，也照亮了灶台上那碗清水，里面养着活蹦乱跳的小龙虾，正挥舞着钳子，仿佛要钳住这重新开始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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