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第三中学下午放学的铃声，对于十五岁的少年们而言，本该是冲出牢笼、奔向自由的号角。但对于顾屿来说，这清脆的“叮铃铃”声，却更像是一道尴尬的休止符，无情地截断了他试图融入新生活的蹒跚脚步。
“顾屿！又是你！数学作业呢？”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一丝不苟盘起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李梅，站在初三（2）班门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精准的穿透力，瞬间让喧闹的走廊安静了几分。她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牢牢锁定在正准备随着人流溜之大吉的顾屿身上。
顾屿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僵硬地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介于尴尬和讨好之间的笑容：“李、李老师……那个，作业……” 他下意识地翻着手里那个印着二次元美少女、略显幼稚的书包，里面除了几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课本（他昨天才买的），就是一大袋各种口味的薯片和虾条。练习册？习题本？那些属于原主的、可能夹着作业纸的玩意儿，早就不知随着哪个垃圾袋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又忘了？还是根本没写？”李梅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审视，“顾屿同学，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学习是你自己的事！初三了，马上就要中考！你这样的学习态度，怎么对得起……” 她的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像块石头压在顾屿心上——对得起谁？对得起逝去的父母？还是对得起他这“捡来”的人生？
周围同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好奇、同情，或许也有一丝看热闹的意味。顾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前世被领导当众训斥的记忆和此刻少年人的自尊心叠加在一起，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前世好歹也是个兢兢业业、勉强能应付工作的社畜，什么时候沦落到因为不交作业被堵在门口当众处刑了？
“对不起，李老师。”顾屿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我昨晚有点不舒服，没顾上。我明天一定补上！” 他熟练地运用了社畜的请假话术，只是此刻听起来格外苍白无力。
李梅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和微微发红的耳根，终究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明天放学前，补好交到我办公室。再有下次，就叫家长了！”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叫家长”对这个学生意味着什么，眼神掠过一丝复杂，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顾屿如蒙大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的T恤都黏在了皮肤上。他胡乱地应了声“知道了”，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出教学楼，汇入放学的人潮。
阳光依旧灿烂，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顾屿心头的憋闷和一丝狼狈。走错教室、跟不上老师天书般的讲课、记不清同学名字、现在又被当众抓包没交作业……这该死的初中生活，比他前世应付最难缠的甲方还要让他心力交瘁。身体是年轻了，可脑子里属于社畜的记忆和属于原主的初中知识，像两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让他像个提线木偶，动作僵硬，处处碰壁。
“喵的，这学……真是上不了一点。”顾屿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成年人的沧桑和少年人的愤懑。他摸了摸裤兜里那张硬质的卡片——承载着两百万“巨款”的银行卡。钱是有了，可这日子，似乎也没变得轻松多少。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不仅仅是那套冰冷的房子，还有这完全脱节的学习生涯和周围人无形的压力。
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抗议，提醒他现实的另一个迫切需求。家里的冰箱比他的脸还干净。顾屿抬头，目光习惯性地搜寻着街对面那个熟悉的蓝绿色招牌——24小时营业的“苟邻居”便利店。
那是他前世加班后的深夜食堂，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快速获取生活物资的据点。
推开便利店那扇叮咚作响的玻璃门，熟悉的冷气混合着关东煮、烤肠和面包的香气扑面而来。顾屿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了一点。这种充满了速食和工业味道的空间，反而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安全感——至少这里的规则，他懂。
他熟门熟路地推起一辆小购物篮，目标明确地穿梭在货架间。
食物区： 目光精准掠过那些花里胡哨的进口零食，首奔性价比之王。五连包的香菇炖鸡面，两袋速冻水饺（猪肉白菜馅，第二件半价），一袋切片面包（临期打折，明天到期，半价拿下）。关东煮的香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拿了一盒最便宜的豆腐福袋，安慰自己里面有块肉馅。
日化区： 最便宜的大瓶装沐浴露（家庭实惠装），打折的卷纸（一提12卷，够用很久），一打超市自有品牌的纯白袜子（纯棉？不存在的，能穿就行）。
文具区： 拿起一本最普通的横线练习簿，又看到旁边印着可爱猫咪封面的同款，又贵了点。顾屿果断放下猫咪本，拿起纯色那本。笔？家里书桌抽屉里好像还有几支原主留下的，凑合用。
冷藏柜： 一排排包装精美的鲜牛奶、酸奶，价格刺眼。顾屿的手指在它们上方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角落——一排同样规格但包装朴素许多的“天天鲜”纯牛奶，生产日期新鲜，价格便宜近三分之一。他拿起两盒，又犹豫了一下，放回一盒。暂时够喝了。
购物篮渐渐有了分量。顾屿推着它来到收银台，一样样把东西拿出来。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麻利地扫码。
“滴…滴…滴…”
泡面：9.9
速冻水饺：12.8 + 6.4（半价）
面包：3.5（半价）
关东煮福袋：3.5
沐浴露：19.9
卷纸：15.8
袜子：9.9
练习簿：1.5
牛奶：4.5
“一共……八十七点八。”收银员报出数字。
顾屿心中飞快心算了一下，确认无误。他掏出那张承载着两百万的银行卡，在感应区轻轻一贴。
“嘀——”
“请输入密码。”
顾屿熟练地输入那串早己刻在心里的数字。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扣款成功，以及那依旧长得晃眼的余额数字，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苦笑。两百万的卡，买着八十七块八毛的打折生活必需品。这反差，够黑色幽默。
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走出便利店，塑料袋勒得手指有点发白。夕阳己经沉下去不少，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也给这座老城区的街道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喧嚣的放学人潮早己散去，街边的小店亮起了灯，行人步履悠闲。
顾屿拐进一条通往自家小区的、相对僻静的小路。这条路沿着一条不算太宽的内河修建，河边栽着垂柳，是附近居民散步的好去处。晚风带着河水的微腥和草木的气息吹来，拂过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他放慢了脚步，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回去先把水饺煮了，明天记得买点鸡蛋和挂面，更省钱也更耐放……作业，晚上翻翻书，能补多少是多少吧……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顺着晚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孩子撒娇的哭闹，也不是大人争吵的宣泄。那是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却又控制不住地从齿缝间泄露出来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悲伤和脆弱。
顾屿的脚步顿住了。他循声望去。
前方不远处的河堤石阶上，背对着小路，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肩膀随着那压抑的呜咽，微微地、剧烈地颤抖着。她穿着一件剪裁考究、质地一看就非常昂贵的白色连衣裙，但此刻裙摆上沾着显眼的泥点，一只精致的小羊皮鞋也歪倒在一旁，丝袜似乎勾破了。原本应该一丝不苟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姿态如此狼狈，顾屿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沈微光。
隔壁一·班的，海市三中的校花，也是整个海市上流圈子里都排得上号的沈氏集团唯一的千金大小姐。她是学校里绝对的风云人物，永远走在人群的焦点中心，漂亮得近乎不真实，气质清冷疏离，像一朵被精心供养在昂贵水晶罩里的雪山玫瑰。顾屿这种普通班里的“小透明”，跟她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偶尔在走廊或操场远远瞥见一眼，连话都没说过。
可现在，这位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却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小兽，独自蜷缩在河边的石阶上，哭得无声无息，却又撕心裂肺。那份巨大的悲伤和狼狈，与她平时完美无瑕的形象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顾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拎着购物袋的手紧了紧。理智的警报瞬间拉响：绕开！赶紧走！这种大小姐的麻烦事，沾上一点都可能是无穷后患！她身边肯定有保镖在附近看着，自己贸然过去，搞不好会被当成图谋不轨的。
他几乎就要转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
可是……
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一根细细的针，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刺在他心上。那背影透出的绝望和孤独，是如此的……熟悉。就在昨天，他还在那套冰冷空荡的房子里，感受着原主留下的同款绝望。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虽然他们的“沦落”天差地别——一个失去父母，孑然一身，守着冰冷的遗产和破碎的人生；一个锦衣玉食，却在此刻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但那种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独感，似乎跨越了阶层和财富的鸿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顾屿的脚步像灌了铅，钉在原地。他看着那个颤抖的、小小的背影，心里天人交战。
最终，社畜灵魂里那点被甲方蹂躏后仅存的、或许叫做“多管闲事”的善意，以及刚刚经历过类似绝望的微妙同理心，极其微弱地压倒了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又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里面装着打折的泡面和临期的面包，一步一步，尽量放轻脚步，朝着那个昂贵而悲伤的背影走去。
在距离沈微光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顾屿停下了。他没有贸然靠近，也没有试图说话安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别哭了”、“会好的”之类的套话，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虚伪。
他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自己手里那个印着“好邻居便利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上。里面鼓鼓囊囊，其中一角，露出了一小包便利店买的、最普通廉价的纸巾。三毛五一包，十小包叠在一起的那种。
顾屿犹豫了一下，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小包。纯白的包装，上面印着蓝色的“柔韧纸巾”字样，朴素得甚至有点寒酸。
他往前挪了小半步，将那包小小的、带着便利店冷气余温的纸巾，轻轻地、试探性地递到了沈微光的肩膀旁边。
“咳……”顾屿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和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还有一点成年灵魂也掩饰不住的笨拙，“那什么……擦擦吧。”
他顿了顿，看着女孩沾着泪水和灰尘、狼狈不堪的侧脸，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一句更笨拙、更首男的话：
“脸……脸都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屿自己都恨不得咬掉舌头。这什么破安慰！对一个正在伤心哭泣的女孩子说“哭花了不好看”？他前世单身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河水在夕阳下流淌的细微声响，和那压抑的呜咽似乎……停顿了那么极其微弱的一瞬。
顾屿僵在原地，手里那包廉价的纸巾，此刻像块烫手的山芋。他甚至能感觉到，在河堤不远处那丛茂密的冬青树后，似乎有几道冰冷锐利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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