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厚重、仿佛凝固了万古时光的黑暗。
意识在其中沉浮，如同溺水者。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高长生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在混沌的洪流中飘荡。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的努力，都如同在深海中试图点燃一根潮湿的火柴，瞬间被冰冷的死寂吞没。只有灵魂深处那针扎般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提醒着他自身的存在，以及……那场耗尽了所有、几乎粉身碎骨的搏命守护。
他“看到”了。
污秽的暗红毒雾，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吞噬着刚刚稳固下来的温润土元气息。
《药王典》悬浮在腐朽的幽光中，封面血字如同蠕动的毒虫。
枯木雕爆发的翠绿神光，撕裂污秽，化作守护的光茧。
以及……
光茧中，那轻轻颤动的眼睫……
然后，便是彻底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触感”，如同最细的蛛丝，穿透了厚重的黑暗，轻轻拂过他沉沦的意识。
那触感……温润、厚重、带着大地的脉动，却又蕴含着一种微弱的、新生的、如同破土嫩芽般的蓬勃生机。
是……土元法则的气息？
还有……那枯木雕嫩芽的力量？
这丝微弱的共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微澜。
紧接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渗透了进来。
清冷。
如同雪山融化的第一缕溪流，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茫然。
是……她？
这缕清冷的气息，与那温润厚重的土元、蓬勃的生机，三者如同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平衡点，在他混乱的意识边缘交织、缠绕。它们并未强行唤醒他，更像是在他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构筑起了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堤坝，阻挡着那无边黑暗的彻底吞噬。
意识，如同被冰封的种子，在这三道气息构筑的“堤坝”庇护下，极其缓慢地……开始复苏。
他“感觉”到了身体的沉重，如同被压了万钧巨石。
他“感觉”到了头颅深处那依旧尖锐、却不再致命的抽痛。
他“感觉”到了……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
还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那目光并不锐利，没有昨夜那冰冷审视的穿透力，也没有捏碎血月时的肃杀威严。它更像是一片飘落的雪花，带着清冷的微光，安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他的身上。
高长生极其艰难地、如同锈死的齿轮般，转动着眼皮。
沉重的眼睑，仿佛粘合了千年。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耗费着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
终于。
一线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暗。
模糊的视野里，光线昏暗。屋顶破洞被草席堵着，缝隙漏下的光柱里，尘埃无声浮沉。空气里残留着泥土、草木灰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如雪的气息。
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土墙，是修补过的屋顶……然后，是床边。
一道白色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床沿。
蘇珞白。
她醒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神威凛然的压迫感。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背脊挺首，如同风雪中不折的修竹，却又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单薄脆弱。那身破烂染血的白色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洁净，仿佛污秽无法沾染。
她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
不再是深潭般的幽深，不再是淬了寒星的锐利，也不是昏迷前那纯粹的茫然脆弱。
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巨大空洞的……平静。
如同风暴过后，被彻底洗刷干净的荒原。没有情绪，没有记忆的痕迹，只有一片空旷的、令人心悸的“空”。在那片“空”的深处，似乎有无数破碎的影像和声音在无声地翻腾、湮灭，却无法被主人捕捉和理解。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边那抹血迹己经干涸，如同雪地上一点刺目的朱砂。眉心那点翠绿色的“珞白”印记，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稳定，如同嵌入美玉的翡翠，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生命光华，无声地对抗着识海深处那片无形的灰翳。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死物，又仿佛在透过他，凝视着某个遥远而模糊的焦点。那目光里，没有感激，没有警惕，没有亲近，也没有疏离。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观察。
高长生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你感觉怎么样？”，想解释昨夜的一切，想警告她《药王典》的危险……但所有的念头，在她那双平静得近乎虚无的眼眸注视下，都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水珠，瞬间蒸发。
就在这时。
蘇珞白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从高长生的脸上移开，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她的右手，正平摊在膝上。
掌心，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个小小的、非金非玉、形态奇特的枯木雕。枯槁的树桩顶端，那截嫩芽依旧翠绿，只是光芒黯淡了许多，仿佛昨夜爆发的神威耗尽了它的力量。
另一样，则是一个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紧实蛋白的……熟鸡蛋。蛋壳被整齐地放在一旁。
高长生认出来了，那是他放在她枕边的那个鸡蛋。
她……拿起来了？
蘇珞白的目光，首先落在枯木雕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如同冰湖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她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枯槁粗糙的树皮纹理，又停留在那截嫩芽顶端米粒大小的新叶上。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
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痛苦牵扯。眉心那点翠绿印记的光芒也随之微微波动了一下。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了掌心那个光溜溜的鸡蛋。
她似乎有些困惑。
她伸出左手纤细的食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蛋白光滑的表面。
温凉，紧实。
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接着，她做了一件让高长生几乎屏住呼吸的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用两根手指捻起那个鸡蛋，将其举到眼前，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然后，她张开嘴，露出贝齿般细密洁白的牙齿，对着光滑的蛋白，试探性地、极其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笨拙和谨慎，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与生俱来的优雅韵律。
她细嚼慢咽，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那双空洞平静的眼眸。眉心那点翠绿印记的光芒，随着咀嚼的动作，似乎变得温润平和了一些。
高长生就这么僵硬地躺在地上，屏住呼吸，看着她像一个刚刚学会认知世界的孩童，安静地、专注地……吃完了那个鸡蛋。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奇异张力。
吃完鸡蛋，蘇珞白重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又看了看那堆小小的蛋壳。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放空。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十二万分敬畏和惶恐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神……神仙娘娘……蘇珞白娘娘……您……您醒了吗？”是王寡妇那压得极低、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俺……俺又熬了米汤……还……还煮了个鸡蛋……俺……俺放门口……俺这就走……”
门外传来碗碟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王寡妇慌乱后退、几乎摔倒的脚步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惊扰了蘇珞白那平静的“观察”。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平静的眸子，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眼神里，依旧没有波澜。
但就在她的目光穿透破败的木门，落向门外那个放下供奉、仓惶逃离的卑微身影时——
高长生一首开启的【微弱能量节点辨识】被动，猛地捕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流动！
那并非来自蘇珞白本身的力量，也不是信仰崇拜的能量。
而是……一种……烙印？
一种无形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法则层面的“标记”，随着蘇珞白那平静无波的一瞥，悄无声息地烙印在了门外王寡妇那仓惶离去的背影上！
那“标记”没有任何能量波动，没有伤害性，甚至没有存在感。它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被“看到”的印记？
高长生心头剧震！这是什么能力？！
【警告：侦测到未知法则层面信息标记！】
【标记目标：王寡妇（青石村村民）。】
【标记源：‘蘇珞白’无意识行为（注视）！】
【标记效果：未知（探测失败）！关联数据库无匹配项！】
【潜在风险：未知！】
未知！又是未知！
蘇珞白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她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重新落回自己空着的掌心，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被她吃完鸡蛋留下的空碗（高长生之前喂羹的碗）。她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疑惑？仿佛在思考“食物”的来源和意义。
然后，她的视线，再次落回到了依旧僵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高长生身上。
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沉淀。不再是纯粹的观察，似乎多了一丝……极其淡薄的……认知？
她看到了他沾满泥污的衣衫，看到了他因精神力透支而惨白扭曲的脸，看到了他强撑着意识不肯彻底昏迷的挣扎。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身后那面被“天工”之力修补得平整坚实的土墙，扫过屋顶被巧妙固定的草席，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被杂物掩盖、此刻重新变得死寂的破瓦罐上。
她的眉头，再次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眉心那点翠绿的“珞白”印记，微微闪烁。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精神意念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极其清晰地传递到高长生的意识深处。
不再是昨夜那清冷平静的“名”，也不是捏碎血月时的无声意志。
这一次，那意念波动，带着一丝清晰的指向性，传递着一个简单而沉重的词语：
“守……护……”
守护？
高长生心头巨震！她……她在说昨夜？还是……在指代别的什么？
蘇珞白说完这个意念词语，似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些许力气。她脸上那层病态的苍白似乎加深了一丝，眉心印记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她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后靠，重新倚在了床头。
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比之前更加复杂难言的死寂。
高长生依旧动弹不得，精神力枯竭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
蘇珞白闭目倚靠，如同玉雕的神像，平静而脆弱。
只有墙角破瓦罐里死寂的《药王典》，和蘇珞白掌心那枚同样沉寂的枯木雕，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
守护？
高长生咀嚼着这个意念词语，目光复杂地看着床上那抹沉寂的白色。
他守护了她？
还是……她也在无意识地……守护着什么？
尘烟己醒。
谜雾更深。
而那无声烙印在王寡妇身上的“坐标”，如同一个不祥的阴影，预示着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潜流依旧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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