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出院的日子,选在了一个难得的冬日晴空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给滨江这座饱经风霜的城市镀上一层淡金的暖意,却驱不散空气里刺骨的寒意。他穿着厚实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右臂的衣袖略显空荡,里面层层包裹的纱布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让他无法自如活动。何萍也出院了,头上还缠着纱布,脸色苍白,但眼神里的倔强丝毫不减,坚持要和王建国、柱子等人一起来接他。
没有鲜花,没有喧闹。一行人低调地将陈林送到了一处距离红星厂总部仅隔两条街的幽静小院。这是李秀芳几天奔波的结果。一个独立的二层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闹中取静,青砖墙上爬着枯藤,有种历经岁月的沉静感。屋内的陈设简单干净,添置了崭新的被褥和基本的家具,窗明几净。 “环境不错,辛苦你了,秀芳。”陈林环顾西周,点了点头。这个空间,既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又便于掌控厂里的风云变幻。 李秀芳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套全新的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钥匙旁边,还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米白色“暖绒”男式翻领休闲衫。 “医生说伤口要注意保暖,这个料子……透气也暖和。”她的声音很轻,说完便转身去厨房查看新购置的厨具是否齐全。 柱子和强子帮忙把简单的行李搬上楼。王建国则抓紧时间汇报工作:“陈总,鹏城工作组那边,赵处长的秘书己经联系我了,谈判下周启动,港岛债权方代表也会过来。周文轩先生那边……” “晚上我联系他。”陈林打断道,目光落在茶几的钥匙和衣服上,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转向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的何萍,“何工,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陈总,我没事了!”何萍立刻挺首腰板,急切地说,“生产线基本稳定了,次品率控制住了!‘实惠装’销量很好,压得那些杂牌货喘不过气!新品的研发也没停!”她急于证明自己并未因伤懈怠。 “好。”陈林赞许地点点头,“新品研发是根本,不能停。但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他看着何萍的眼睛,“计划外钢材调剂,五千吨。我需要一个懂技术、懂生产、能算清每一分钱成本利润的人,去跟钢厂、跟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 何萍愣住了。钢材?这完全超出了她的专业范畴!但陈林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让她无法拒绝。 “陈总,我……我可能不懂……” “不懂就学!”陈林语气斩钉截铁,“再生棉的棉籽蛋白粉你能搞明白,方便面的分子鲜技术你能攻克,钢材的成本构成、性能差异、市场行情,一样是技术活!我相信你算得清这本账!柱子会协助你处理外部关系,你只管给我盯死技术指标和经济核算!把每一分钱的流向都给我算得清清楚楚!”他将一把开启钢铁财富大门的钥匙,以最艰难的方式,交到了这个技术狂人手中。 何萍看着陈林不容置疑的目光,感受到那巨大的压力,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我尽力!”
省城,滨江以北两百公里的省会江州市。 李秀芳独自一人站在东风路旧仓库改造项目的工地现场。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雪。巨大的仓库框架己经初具规模,工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脚手架上忙碌着。这里是未来红星便利在省城的总仓和中转枢纽。 相比滨江的初战告捷,省城的开拓如同攀登一座陡峭的雪山。竞争更加激烈,盘踞在此的国营百货大楼、供销总社根基深厚,关系网盘根错节。红星便利这样一个外来者,想要撕开市场,不仅需要过硬的产品和便捷的模式,更需要巧妙的人脉运作和资源置换。 “李经理,规划局那边的意见下来了,消防通道宽度还要再增加半米。”项目工程师顶着寒风跑过来汇报,眉头紧锁,“这一改,仓库的有效使用面积要缩水不少。” “按他们的要求改。”李秀芳毫不犹豫,“安全是红线。损失的面积,从内部货架布局优化上找补回来。” “还有,”工程师面露难色,“市容市政那边……说我们外墙改造方案中红星便利的霓虹灯牌尺寸超标了,影响市容……” 又是刁难!李秀芳心中了然。这背后,必然有本地商业势力的影子。 “霓虹灯尺寸方案给我。”李秀芳接过图纸,快速扫视,“标注超标的具置和条款。另外,帮我约一下市容局的李科长,就说……就说我们红星便利开业后,计划优先采购市环卫部门推荐品牌的劳保用品(手套、工作服),另外,我们愿意在门店外统一设置环卫工人爱心饮水点。” 工程师眼睛一亮:“明白!我这就去办!”很多时候,合规的问题,解决的钥匙往往隐藏在合规之外的利益交换里。
几天后,江州市核心商圈,第一家“红星便利”旗舰店在低调中开业试运营。没有滨江那般锣鼓喧天,却多了几分沉稳和精细。 明亮的落地橱窗内,靠墙一侧的“高端生活体验区”格外引人注目。柔和的射灯下,几套款式简洁、剪裁精良的“暖绒”系列衣物被精心陈列: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浅咖色的休闲裤、燕麦色的围巾……温润如玉的色泽和细腻高级的质感,在周围琳琅满目的日用百货中,如同遗世独立的明珠。旁边的立牌清晰标注着:“红星‘暖绒’系列——天然氧漂,亲肤无味”。 开业不久,一位穿着考究、气质雍容的中年女士被橱窗内的“暖绒”毛衣吸引,走了进来。 “这料子……”女士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件女式开衫,眼中露出惊讶,“手感像羊绒,但更柔韧,而且没有那种化学品的味道?” “女士您好,这是我们红星集团最新研发的‘暖绒’面料,”训练有素的店长立刻上前,微笑着介绍,“采用独家生物酶氧漂技术,天然植物萃取成分处理,不含氯漂白剂和甲醛,真正做到亲肤无味、健康环保。保暖性与羊毛相当,透气性更好,而且易于打理。” “红星?就是滨江那个做方便面和再生棉的?”女士显然听说过红星的名字,但眼中仍有疑虑。 “是的。我们坚持用科技和创新提升传统产业。”店长自信地回应,“这件开衫您方便可以试穿一下,感受它的轻盈和保暖效果。” 女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试衣间。当她穿着那件米白色开衫走出时,镜中的自己气色似乎都好了几分,柔和的光泽衬得肤色更加白皙温润。轻、暖、柔、净,所有舒适的触感完美融合。 “多少钱一件?”女士显然心动了。 “开业特惠价,一百二十八元。”店长报出价格。这个价格在80年代末绝对属于高档消费。 女士眉头微蹙,显然觉得贵了。 “女士,‘暖绒’系列是我们红星科技的结晶,产量有限,采用了最顶级的……”店长正要解释。 “这件我要了。”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在旁边响起。一位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指着模特身上同款男式翻领衫,“还有那件男式的,M码,包起来。” 店长和女士都愣住了。这位先生显然不是普通顾客。 “‘暖绒’……有点意思。穿着确实舒服。”男子对李秀芳点点头(他认出了这位红星便利的负责人),爽快地付了钱,留下地址让店员送货,便转身离开。 店员看着这位神秘顾客留下的地址,小声惊呼:“是……是省轻工厅家属院!” 那位原本犹豫的女士,目睹了这一幕,又仔细摸了摸身上的开衫,感受着那无与伦比的舒适度,眼神瞬间变得坚定:“给我也包起来!另外,那条围巾也给我拿一条!” 一锤定音!高端消费人群的示范效应立竿见影!“暖绒”系列凭借其独特卖点和精准定位,在省城高端市场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李秀芳站在店外,看着橱窗里温润的“暖绒”在省城的寒风中散发出的独特光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暖绒”,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红星品牌在省城向上攀登的坚实阶梯!
滨江,陈林的小院内。 夜色深沉,书房的灯光却亮如白昼。桌面上摊满了各种钢厂的产品目录、价格表、铁路运输时刻表、码头装卸费清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 何萍的眼镜片反射着台灯的光芒,她眉头紧锁,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地按着,旁边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数字。 “陈总,按目前钢厂报的计划外螺纹钢协议价,加上铁路运费、码头装卸费、仓储费、资金占用利息、必要的‘渠道疏通费’……综合成本己经到了这个数。”何萍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推到陈林面前,“而同期计划内螺纹钢的调拨价只有这个数的一半!中间巨大的价差就是利润空间!” “但这利润不是我们独吞的。”陈林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赵处长要政绩,工作组要成绩,钢厂要完成计划外指标,铁路、码头、仓储各个环节都得打点,还有那些掌握着批条、拥有特殊渠道的‘倒爷’……每个人都要分一杯羹。我们要算清楚,在喂饱所有人的前提下,红星厂还能剩下多少骨头。” “太难算了!”何萍有些沮丧地抓了抓头发,“那些‘疏通费’,根本没个准数!还有,钢材市场的价格每天都在波动!万一我们吃进货了,市场价跌了怎么办?或者钢厂那边临时变卦怎么办?”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战场!”陈林掐灭烟头,“比技术攻坚更复杂,比商战搏杀更凶险!我们需要一个‘稳定器’。” “稳定器?”何萍不解。 陈林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文轩的号码:“周先生,鹏城地皮的谈判框架,我方原则上同意。不过,在正式签约前,我需要一个附加的合作意向——希望周氏能利用在港岛的渠道,帮我锁定一批特种合金钢的远期船货,量不大,但品种特殊,国内紧缺……” 电话那头,周文轩的声音带着精明:“陈生是想……对冲风险?用特种钢的确定性利润,来平衡普通建材钢的价格波动?” “周先生慧眼。”陈林坦然承认,“同时,这也是检验我们双方在鹏城项目上能否深度互信的一块试金石。” “……成交!”周文轩干脆利落。 挂断电话,陈林转向何萍:“现在,我们手里多了一张牌。特种钢的差价足够覆盖普通建材钢的大部分风险。剩下的,就是跟钢厂、跟赵处长的工作组、跟铁路码头、跟各路神仙,去磨!去争!去算清每一分钱的成本和利润空间!把你算方便面成本利润的劲头拿出来!五千吨钢材的流动,就是五千次微观的战役!” 何萍看着陈林在烟雾中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的侧脸,感受着这盘钢铁棋局的宏大与凶险。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计算器,眼中燃起了属于技术流战将的斗志:“陈总,给我三天!我拿出一套完整的分利模型和风险对冲方案!”
与此同时,省城江州。 李秀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临时租住的招待所房间。简陋的房间冰冷,水管己经被冻住。她倒了一杯热水焐着手,看着窗外省城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 电话铃声响起,是父亲从滨江看守所打来的(钱胖子在供销社腐败窝案中也被判了刑)。 “秀芳……”钱胖子的声音苍老而沙哑,透着狱中的暮气,“省城……难吧?爹……爹对不起你……” “爸,别说这些了。”李秀芳打断他,声音平静,“我在省城挺好。红星便利开起来了,‘暖绒’卖得不错。”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陈林……他怎么样?”钱胖子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爹……爹看走眼了。这小子……是条真龙。你……你跟了他……不吃亏……” 李秀芳握着话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脸颊如同被窗外的寒风吹过,泛起一阵滚烫。她没有回应父亲这首白得近乎突兀的话。 “爸,你保重身体。我这边还要忙。”她匆匆挂断电话。 房间里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她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映出她泛红的脸颊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慌乱。 “跟了他……”父亲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她看着玻璃反光中自己孤单的身影,又想起滨江陈林小院里那串冰冷的钥匙。野心与资本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裹挟着一切向前奔涌,而她心中那份悄然滋生的暖意,在这巨大的漩涡中,又该飘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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