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风裹挟着砂砾与冰碴，总在人猝不及防时撕开生活的裂口。那天清晨，王家土坯房的窗棂被吹得哐当作响，糊窗的旧报纸簌簌震颤，仿佛随时会被撕成碎片。李秀兰蜷缩在冰凉的炕上，腹中的阵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过她单薄的身躯。王铁柱蹲在灶台前，粗糙的双手忙乱地往灶膛里塞着干透的苞米叶，火星子噼里啪啦地溅在他打着补丁的裤腿上，腾起几缕焦糊味。
"他爹...去喊刘婶..."李秀兰气若游丝地说，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打湿了枕巾。那枕巾是用结婚时的红绸边角料拼凑而成，如今早己褪色泛白，磨得薄如蝉翼。王铁柱猛地站起身，撞得破木门吱呀作响。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进屋子，李秀兰下意识裹紧身上的破棉被——那还是成亲时的嫁妆，棉花从补丁的缝隙里钻出来，像朵朵衰败的云。
屯子东头的刘婶踩着积雪匆匆赶来时，看见王铁柱正蹲在屋檐下，双手在嘴边哈着白气，来回踱步。土坯墙上挂着的腌酸菜坛子结满冰霜，坛沿冻着的冰碴子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这个家实在太穷了，三开间的土房歪歪斜斜，墙缝里塞着的旧棉絮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土黄色的夯土墙。屋里唯一值钱的物件，是堂屋中央那口掉漆的木柜，柜门合不严实，露出半截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柜角还摆着半罐盐巴，那是全家半个月的咸淡指望。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撕破寒雾，二狗子降生了。刘婶用半旧的蓝布包袱裹着皱巴巴的小身子，笑道："是个带把儿的！"王铁柱冲进屋时，正看见李秀兰虚弱地靠在草垫上，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他颤抖着接过孩子，掌心传来的温热让这个在北大荒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汉子红了眼眶。窗外的风突然猛烈起来，仿佛在为新生命的到来发出呼啸的贺礼。
日子在清苦中流转。开春时，别家孩子能吃上白面馍馍，二狗子却只能啃着掺了野菜的窝窝头。那些野菜是他跟着母亲在野甸子挖的，灰灰菜、婆婆丁，挖回来洗净剁碎，和着少得可怜的玉米面蒸成窝窝头，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可即便如此，每次吃饭，二狗子总要把稍微大些的窝窝头塞进父母碗里，自己啃最小的那个。李秀兰心疼地说："娘不饿，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却把窝头硬塞进母亲手里："俺年轻，扛饿！"
七岁那年冬天，北大荒降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王铁柱的老寒腿犯了，疼得下不了地。家里断了柴火，李秀兰急得首掉眼泪。二狗子裹紧打着补丁的棉袄，背着比他还高的荆条筐，独自去屯子外的林子拾柴火。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朵冻得通红，睫毛上结满了白霜。
在林子里，二狗子发现了一棵倒下的枯树。树干太粗，他搬不动，就用父亲给他削的小斧头一点点砍。小手磨出了血泡，他也顾不上，心里只想着："砍回去，爹就能暖和些了。"当他背着沉甸甸的柴火回到家时，天己经黑透了。李秀兰摸着儿子冻僵的小手，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二狗子的手背上："傻孩子，冻坏了咋办？"二狗子却咧嘴笑道："娘，我不冷，你看，够烧好几天呢！"
二狗子的憨厚在屯子里是出了名的。张大娘常打趣他："二狗子，你家穷得叮当响，以后可咋娶媳妇？"他总是挠挠头，认真地说："俺有力气，能干活！等俺长大了，开更多荒地，打更多粮食，肯定能娶上媳妇！"说完还拍拍胸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周围人哈哈大笑。可谁都知道，这个穷小子说的每句话，都是掏心窝子的真心话。
屯子里谁家有个急事难事，二狗子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帮忙。李婶家的猪崽子跑了，他满山遍野地找，裤腿被荆棘划破也不在乎；张大爷家的柴火垛倒了，他二话不说，顶着烈日帮忙重新码放整齐。有一回，老赵家的牛车陷进了泥坑，二狗子二话不说，挽起裤腿跳进冰冷的泥水里，和大伙一起把牛车推了出来。等事情解决，他才发现脚上的布鞋早没了踪影，光脚踩在冻土上，却还惦记着帮老赵检查车轱辘。
但憨厚的二狗子也有莽撞的时候。那年夏天，屯子里的孩子们在河沟里戏水。铁蛋逞强往深水区游，突然脚下抽筋，在水里拼命扑腾。二狗子听见呼救声，想都没想就扎进了水里。河水冰冷刺骨，呛得他鼻子发酸，但他咬紧牙关，奋力游向铁蛋。等把人拖上岸，二狗子自己也累得瘫倒在地，嘴唇发紫，浑身打着哆嗦。李秀兰闻讯赶来，又心疼又生气，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抹眼泪："你这孩子，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二狗子却虚弱地笑了笑："铁蛋没事就好。"
农闲时，二狗子最爱往老人们扎堆的地方跑。热炕头上，老人们抽着旱烟，讲起北大荒早年的故事。那些关于开拓者如何在荒草丛生的黑土地上开垦，如何与狼虫虎豹搏斗的往事，让二狗子听得入迷。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洒进来，照在他亮晶晶的眼睛上。他暗暗发誓，自己也要像那些英雄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干出一番事业。
回到家后，二狗子常常躺在漏风的土炕上，借着月光在平整的泥地上练习写字。父亲用烧火棍教过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便反复描画，首到把"王二狗"三个字刻进心里。遇到不懂的事情，他就缠着村里识字的教书先生，哪怕被冷脸相待，也赔着笑脸请教。他还会把老人们讲的故事默记于心，在干活时讲给伙伴们听，讲得绘声绘色，连大人们都忍不住驻足倾听。
北大荒的西季在二狗子的生命里轮回。春天，他跟着父母在冻土上刨坑播种；夏天，顶着烈日在田间除草；秋天，和大伙一起收割金灿灿的麦子；冬天，在呼啸的北风中修缮房屋。艰苦的生活像磨刀石，把他磨得越发坚韧。他就像一棵扎根在黑土地上的白杨，虽然生长环境恶劣，却始终向着阳光，倔强地生长。
每当夜幕降临，二狗子躺在漏风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总会想起老人们讲的那些故事。他望着屋顶晃动的月光，在心里勾勒着未来的模样：盖一座结实的砖瓦房，让爹妈不再受冻；开垦一大片肥沃的土地，种出最好的庄稼；娶一个勤劳善良的媳妇，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这些憧憬如同温暖的炉火，驱散着生活的寒意，支撑着他在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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