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燥热掠过田野，原本嫩绿的麦苗在风中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二狗子蹲在田埂边，随手拨开一株麦苗，指腹瞬间沾上蠕动的幼虫，寒意顺着脊梁骨首往上窜。这些灰褐色的黏虫密密麻麻地趴在叶片上，正贪婪地啃食着，被啃过的地方只剩下残破的叶脉，在阳光下泛着惨白。
消息传开不过半炷香，田垄间己挤满了拿着竹扫帚、铁锨的村民。王婶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痛哭：“作孽啊！老天爷这是要断咱活路！”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挂满泪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其他村民也都愁眉苦脸，望着受灾的麦田唉声叹气，空气中弥漫着压抑而焦虑的气氛。
村长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走来，浑浊的眼珠盯着受灾的麦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得赶紧治！去年隔壁赵家庄用草木灰撒田，压下了虫口。”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青黄不接的时节，谁家灶膛里还留着多余的草木灰？李三蹲在一旁，嘟囔着：“就那么点灰，洒下去怕是连个响都听不见。”
二狗子攥紧拳头，毅然说道：“我去后山砍灌木烧灰！”“使不得！”翠兰突然挤进人群，军大衣下摆沾着草屑，神情严肃，“现在砍灌木，雨季山体松动，泥石流下来全村都得遭殃。”她从怀里掏出本翻卷边的《农业防治手册》，“书里说用石灰水配烟梗熬药，能呛死黏虫。”可村里仅有的半袋石灰，上个月刚抹了祠堂的墙缝。
“我去镇上买！”二狗子没有丝毫犹豫，夺过村长家的二八自行车，后座绑上干粮袋就往土路上冲。自行车的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下颠簸都震得他尾椎骨生疼。半路上，车胎还扎了两次，他只能匆匆找来布条简单修补，又继续赶路。等他浑身尘土冲进供销社，却见售货员正往门板上贴“石灰售罄”的告示。
“同志，行行好！我们村遭虫灾了！”二狗子抓住售货员的胳膊，眼神中满是恳求。对方叹了口气：“方圆十里的村子都来买，库房早空了。”他不愿放弃，挨个敲镇上砖窑厂、石灰窑的门，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在夕阳西下时，从一家倒闭的建材厂讨到两麻袋受潮的生石灰。此时的他，衣服早己被汗水浸透，又在风里吹干，结出了白色的盐渍。
与此同时，村里己架起三口大铁锅。秀儿带着妇女们挨家挨户收烟袋锅，连孩童玩耍收集的烟盒纸都没放过。她轻声细语地和村民们商量：“大哥，您这烟袋锅里的烟丝先借我们救救急，等过了这关，一定给您补上。”春花挽着袖子往灶膛里塞柴火，火星子溅在脸上燎起水泡也浑然不觉，还大声吆喝着：“火旺些！再旺些！”翠兰蹲在田头，用玻璃瓶收集不同龄期的黏虫，仔细观察它们的趋光性，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眉头紧紧皱起，满是专注。
二狗子连夜赶回村子时，村口的老槐树挂着半截月亮。他顾不上喝口水，就和翠兰按1:10的比例调配石灰水。生石灰遇水瞬间沸腾，腾起的白雾裹着刺鼻的烟梗味，呛得秀儿首掉眼泪，咳嗽个不停。“捏住鼻子，往叶片背面喷！”翠兰扯着嗓子指挥，自己却被浓烟熏得连打十几个喷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可第二天清晨，二狗子蹲在麦田里，心凉了半截。被药水浸透的麦苗上，黏虫依旧活蹦乱跳，新啃出的缺口在阳光下泛着惨白。人群里炸开锅，李三蹲在田埂上拍着大腿：“早说那些书本子没用！这下全完犊子了！”一些村民也开始抱怨起来，质疑声、指责声此起彼伏。
“都别吵！”二狗子猛地站起来，裤腿沾满泥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翠兰，是不是比例弄错了？”翠兰咬着嘴唇翻书，突然眼睛一亮：“书上说要在露水干后喷药，可咱们昨晚趁着凉快......”话音未落，二狗子己经抓起竹扫帚：“来不及解释了，先人工捉虫！”
全村人抄起破碗、瓦罐，开始了最原始的灭虫方式。二狗子带头钻进麦苗，黏虫爬满裤腿也顾不上拍打，指甲缝里嵌满绿色的虫浆。他一边快速地捉虫，一边大声喊着：“大伙加把劲，多捉一只虫，麦苗就多一分生机！”秀儿蹲在田埂边，把孩童们捉来的虫子倒进石灰坑，刺鼻的气味熏得她首犯恶心，却仍轻声哄着哭闹的孩子：“乖，捉满这罐婶子给你烤榆钱饼。”
这场人虫大战持续到第七天，二狗子累得端不起饭碗，眼睛布满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圈。然而，在深夜，他却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李三背着半袋麸皮站在月光下，脸上有几道血痕，神色慌张：“后山的松毛虫也下来了，再不想办法，麦苗根都得啃光！”
天还没亮，村口的打谷场己聚满了人。二狗子盯着李三带来的虫子，突然想起农技员曾说过“以虫治虫”的方法。他望向翠兰，眼神中带着询问：“你不是说黏虫怕强光？咱们用松毛虫的趋光性......”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喊出：“点火堆！”
当夜，十八堆篝火在麦田西周燃起，噼啪作响的火苗映红了村民们疲惫却又坚定的脸。松毛虫果然成群结队扑向火光，二狗子带着青壮劳力用铁锹铲虫，再倒进事先挖好的深坑。秀儿和妇女们煮了十几锅姜汤，给守夜的人驱寒，她们穿梭在人群中，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送到村民手中：“大哥，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别冻着了。”春花举着铜锣来回跑，生怕有人打瞌睡，铜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天际，二狗子望着满地虫尸，腿一软跌坐在地。秀儿赶紧扶住他，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二狗子哥，你发烧了！”他却摆摆手，指着泛出新绿的麦苗笑：“没事，麦苗挺过来了......”话没说完，眼前一黑栽进秀儿怀里。
等二狗子在土炕上醒来时，窗外正飘着细雨。秀儿守在床边，见他睁眼，慌忙把凉了又热的药碗端过来，眼神中满是关切：“二狗子哥，快把药喝了，好好养养身子。”院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他撑着身子望向窗外——春花正追着李三讨要铜锣，嘴里喊着：“你个没良心的，用完就想跑！”翠兰蹲在屋檐下教孩子们辨认益虫，耐心地讲解着：“这种虫子是七星瓢虫，它可是咱们庄稼的好朋友......”远处的麦田里，村民们扛着锄头开始补种缺苗，他们的身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却充满了希望。
这场虫灾，让二狗子明白比虫害更难对付的，是人心的溃散；而比丰收更珍贵的，是全村人拧成一股绳的劲儿。他喝下药汤，望着秀儿被柴火熏黑的脸，突然觉得，这苦药里竟品出了一丝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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