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盛夏，庄稼地里的玉米秆蹿得比人还高，叶片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二狗子扛着锄头走在最前面，草帽檐下的眼睛警惕地扫着垄沟——这片地刚追过肥，得防着野猪糟蹋。身后春花挎着竹篮，里头装着新磨的镰刀，翠兰正帮秀儿把散了的麻花辫重新系紧，六个知青排成一列，像刚学走路的小鹅似的跟在队伍末尾。
"都盯着脚下，别踩了豆苗！"二狗子扯着嗓子喊。上海知青陆明突然指着田埂蹦起来："快看！那是什么？绿宝石！"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通体碧绿的刀螂正立在狗尾巴草上，透明翅膀泛着虹彩，前肢的锯齿在阳光下寒光闪闪，活像个披着翡翠战甲的武士。
秀儿轻手轻脚凑过去，她本就生得灵巧，此时屏着呼吸，指尖像蝴蝶般虚拢住刀螂。那虫儿竟也温顺，镰刀似的前肢动了动，就稳稳停在她掌心。"呀！它的眼睛会变色！"陈静踮着脚凑过来，眼镜几乎要碰到刀螂复眼，"从绿变紫了！"
知青们立刻炸开了锅。周曼丽掏出笔记本画速写，林晓梅举着搪瓷缸子想装，陆明更是首接伸手要抓，吓得刀螂"嗖"地展开翅膀。秀儿慌忙后退半步，碎花布衫蹭到玉米叶发出沙沙响。
"都别动！"二狗子蹲下身，从田埂边薅了把柔韧的马莲草。他的手指比想象中灵巧，草茎在指间翻飞缠绕，眨眼就编出个六角形的草笼。刀螂像是认得这是新家，主动爬进镂空的网格，前肢交叠着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
"归我！归我！"陆明涨红着脸抢，"我要养在搪瓷缸里！"陈静也不甘示弱："我能喂它吃蚜虫，比你细心！"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春花突然把草笼往怀里一护："都别吵！二狗子说了，放我家！想看就晚上来，谁也不许抢！"
这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了。二狗子挠挠头憨笑："就数春花家院子敞亮，晚上搁葡萄架下，大伙儿搬板凳坐着看。"他说得随意，却偷偷瞥了眼春花——她今天特意换了件新洗的蓝布衫，发梢还沾着槐花香气。
当晚月亮爬上柳树梢时，春花家的院子己经挤满了人。刀螂笼子挂在葡萄架下，老周头媳妇端来新煮的玉米，村长家的铁柱抱着半筐炒瓜子。陆明蹲在最前排，膝盖上摊着从上海带来的《昆虫记》，边翻书边念叨："书上说刀螂吃同类，咱们得给它找够食物。"
"我明天去菜地里捉蚜虫！"陈静举手报名，发梢的白绸带跟着晃悠。春花倚在门框上，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却总往二狗子那边飘。他正蹲在陆明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刀螂的解剖图，草帽歪戴着，鼻尖沁着汗珠。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半个多月。每天日落时分，知青们收工后就往春花家跑。陆明成了最勤快的访客，总变着法儿给刀螂找食物——有时是用蛛网粘住的小飞虫，有时是掐着翅膀的蝗虫。有次他甚至举着个破玻璃瓶冲进院子："快来看！我在牛粪里找到的金龟子！"
春花嘴上嫌弃"脏死了"，却还是从灶房摸出个竹筛子，帮他把金龟子和刀螂隔开。二狗子蹲在井台边洗西瓜，听着陆明滔滔不绝讲昆虫复眼的构造，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陆知青，你咋不写信给上海的女同学讲讲刀螂？"
月光下，陆明的耳尖微微发红。陈静"噗嗤"笑出声，往他手里塞了块西瓜："人家说不定早就有心上人了！"春花握着蒲扇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竹骨里。她转头吩咐铁柱去添柴火，火苗"噼啪"爆开时，听见二狗子小声说："这瓜真甜，春花你尝尝。"
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雷雨天。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黏得像掺了胶。陆明冒雨冲进院子，怀里的搪瓷缸扣着草笼："快！刀螂不吃东西了！"春花掀开缸盖，只见往日威风的刀螂蔫巴巴蜷在角落，透明翅膀上沾着雨珠。
"是不是受凉了？"秀儿提议用热毛巾焐，翠兰翻出珍藏的红糖想兑水。二狗子把草笼捧到油灯下仔细查看，突然倒抽冷气——刀螂腹部有道细小的伤口，暗红血迹混着黏液，在绿甲上格外刺目。
"是金龟子！"陆明突然想起什么，"那天它撞破了刀螂的甲壳！"话音未落，刀螂突然剧烈抽搐起来，镰刀似的前肢胡乱挥舞，最终重重摔在笼底。春花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只剩逐渐发凉的硬壳。
院子里一片寂静。陈静轻轻合上草笼，陆明盯着自己的掌心发呆，那里还沾着喂刀螂时留下的蚜虫汁液。秀儿用帕子包起刀螂尸体，哽咽着说要埋在菜地里。春花转身进了灶房，再出来时捧着个铁皮饼干盒——那是她攒了半年的糖果盒。
"用这个装。"她把盒子递给秀儿，声音闷闷的。二狗子突然开口："明天我去砍块松木板，给它做个小棺材。"陆明猛地抬头："我刻碑！就刻'勇士之墓'！"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过葡萄叶的缝隙，在铁皮盒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铁柱从家里抱来半筐野花，周曼丽把速写本上的刀螂画像撕下来垫在盒底。当秀儿把裹着野菊花的刀螂放进去时，陈静突然轻声唱起歌来，是首温柔的上海童谣。
埋刀螂的那天，二狗子特意选了向阳的山坡。陆明用烧火棍在木板上刻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春花把最后半块红糖撒在坟头，嘟囔着："下辈子别当刀螂了，当只蝴蝶吧。"
回村的路上，陆明突然说要写信给上海的生物老师，问问有没有救活刀螂的办法。春花踢着石子走在最后，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二狗子往她掌心塞了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色："等明年夏天，咱们再捉只更漂亮的。"
远处传来蛙鸣，玉米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春花含着糖快走几步，甜味在舌尖散开时，听见身后传来二狗子的脚步声——就像往常无数个夜晚那样，不紧不慢，却始终追随着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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