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老夫人想起了许多。
曾经啊，两个儿子还是半大的孩子。
大的那个沉稳，小的那个顽皮。
为了让她多看自己一眼，在院子里拿着树枝当宝剑，比划着从戏文里看来的招式，结果双双摔了个嘴啃泥，弄得满身是土，却还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冲她傻笑。
那时候，家是整整齐齐的。
“喵呜……”
黑王见她只看着画不说话，又用头顶了顶她的手。
“奶奶……”
幼幼毫不客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她的膝盖，小小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她怀里：
“奶奶，幼幼让团子兵给您表演个节目吧！”
“团子兵？”厉老夫人怔了一下。
只见幼幼小手一挥，几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子，不知从她哪个口袋里滚了出来，落在了矮几上。
一个团子滚到了一根掉落的牙签旁，努力地将它“举”了起来，当做一柄长剑。
另一个团子则滚到一片落叶边，将叶子顶在头顶，权当一把大刀。
然后，两个“团子兵”就在矮几上，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它们的动作笨拙又滑稽，挥舞着牙签和树叶，时不时还撞在一起，双双弹开。
可那一个挥“剑”、一个舞“刀”的滑稽模样，却精准地打开了厉老夫人记忆的闸门。
“霆渊那孩子……”厉老夫人的声音哽咽了，“他从小就鬼点子多，就喜欢逗我开心……他最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糕，可他大哥……总是不让他吃……”
她像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对着怀里的幼幼，也像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他总说，娘，等我长大了，我就给您买全天下最好看的宝石，把您的屋子都堆满……”
“他说，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他就要当个逍遥快活的富家翁，一辈子守着我……”
“是我不好……对他太严厉了……好不容易他告诉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却……”
“是我把他逼走的……他走的时候，连一件厚衣裳都没带……”
她抱着幼幼，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幼幼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伸出自己那只还沾着点心渣的小手，一下一下，笨拙地拍着厉老夫人的后背。
“奶奶不哭噢，星星眼叔叔在等你呢。”
黑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了矮几。
看着那两个还在不知疲倦地“打斗”的糯米团子，伸出爪子，拨了一下那个拿着树叶的“大刀团子”。
“啪叽”一下，那个团子被它推倒了，在桌子上滚了好几圈。
另一个“剑客团子”见状，立刻丢下牙签，滚过去，用自己圆滚滚的身体，努力地想把同伴扶起来。
厉老夫人目光被吸引。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幼幼递过来的鸡腿，在小孙女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她明明从来不吃油腻荤腥的。
可今天发现，好像还不错呢……
“走吧。”她目光越过佛堂，望向了西苑的方向。
幼幼立刻明白了奶奶的意思，高兴得小脸放光，从厉老夫人身上滑下来。
厉霆枭和楚云霓在外面等待己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西苑进发。
厉老夫人走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首，下颌微抬，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我还在生气”的强大气场。
厉霆枭跟在母亲身后，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幼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大人们真麻烦！
她跑到厉老夫人身边，不由分说地抓住她那只攥着佛珠的手。
又哒哒哒地跑回厉霆枭身边，抓起他那只因无措而垂在身侧的大手。
“不牵手就不是一家人！”
幼幼一手牵着一个，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试图把这两个闹别扭的大人拉到一起。
“哎呀！”
她小脸涨得通红，两个人却纹丝不动。
厉老夫人和厉霆枭都下意识地僵住了。
厉老夫人活了这大半辈子，除了丈夫早逝，儿子年幼时，何曾与人这般亲近过？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抽回手，维持自己大家长的威严。
而厉霆枭更是浑身不自在，军人的天性让他抗拒这种柔软的、带着强迫意味的亲昵。
他长这么大，记忆里就没跟母亲这么牵过手。
那感觉，比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还要让他手足无措。
幼幼急了。
她鼓起腮帮子，对着两个成年人，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
“你们为什么不牵手！一家人就是要手牵手，心连心！”
见两人还是不动，她眼珠一转，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奶凶奶凶：
“不牵手！以后都没有鸡腿吃！一个都别想吃！”
“……”
“……”
跟在后面的张嬷嬷和一众仆人，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敢这么威胁督军和老夫人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就这位小祖宗了。
厉霆枭的耳根可疑地泛起一丝红色。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将自己宽厚温热的手掌，覆盖住了母亲那只布满皱纹、微凉的手。
厉老夫人的身子猛地一颤。
儿子的手温热有力，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
她想挣脱的力气，在这一瞬间，悄然散去。
没有再动，只是任由儿子握着，目光却不自在地望向别处。
幼幼见状，立刻得意地扬起了小下巴。
她重新牵好楚云霓的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
西苑的门被推开。
一个男人背对着众人，正站在一株枯死的石榴树下。
仿佛与整个萧瑟的庭院融为一体。
一家人，时隔五年，以这样一种诡异、沉默而又剑拔弩张的方式，重聚了。
几个大人谁都没先说话。
小黑猫黑王，迈着猫科动物独有的优雅步伐，无视院子里所有人的复杂情绪，径首走到厉霆渊的脚边。
然后，轻盈一跃，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厉霆渊肩膀上。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蹲好，伸出粉色的舌头，开始慢条斯理地舔起了自己的爪子。
喉咙里还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
那个一首维持着孤高冷傲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的厉霆渊，肩膀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
毛茸茸的触感混合着猫口水味儿的暖意传来。
他精心营造的冷漠氛围，被这只不知好歹的蠢猫破坏得一干二净。
就真的，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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