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重新看向浮生凉，眼神变得格外锐利。
“陛下，请您仔细回想，在您第一次落水之前，您身边最为亲近、时常伴您左右的人都有谁？他们如今境况如何？”
浮生凉的眼神瞬间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些模糊而珍贵的面孔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有。”
他喉头微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朕的胞妹浮生白。还有太傅裴九思以及吻玉。”
提起妹妹，他眼底掠过深切的痛楚。
“妹妹早夭于难产。裴太傅与吻玉至今仍在朕身边。”
“这就对了。”
木映溪低喃一声，眼中疑云豁然开朗，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取代。
她放下手中的毛线针，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迫切的求证。
“陛下，您可曾听闻过霜华寺？”
浮生凉闻言，神色微凝，思绪瞬间被拉回到某个特定的场景。
“霜华寺......”
他低声重复，脑海中浮现出庄严古刹的轮廓，香火缭绕，梵音低回。
“自然记得。前不久，裴太傅曾带朕去霜华寺还愿。”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迟疑，显然当时年幼的他并不完全理解“还愿”背后的深意。
“原来如此。”
木映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声中饱含着恍然、沉重与一丝悲悯。
她看向浮生凉的目光复杂难言。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陛下。”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浮生凉心上。
“您初次落水，魂魄离体，本该是回天乏术。然而，就在那生死一线之际，是您的至亲之人——您的妹妹浮生白，在霜华寺，以自身不可估量的阳寿为祭，向冥冥之中的存在祈求，强行将您的魂魄从幽冥边界拉回，续上了您的性命。”
浮生凉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妹妹苍白虚弱的面容、生产时撕心裂肺的哭喊、最终消逝的体温......
过往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与“霜华寺”、“阳寿为祭”这几个字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原来妹妹的早夭，竟是为了换回他这条命。
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愧疚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木映溪的声音并未停止，带着一种洞悉宿命般的悲凉，继续道。
“而第二次落水，您能再次挣脱死神的镰刀，安然归来便是您的太傅裴九思，他同样在霜华寺，以同样的方式，为您献祭了他自己的寿元。”
话音落下，整个会客厅陷入一片死寂。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的阴影，仿佛也在为这残酷的真相而颤栗。
木映溪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浮生凉的心脏，再猛地搅动。
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首冲喉头，刺痛难当，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野一片模糊。
“姨母。”
他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子，猛地撑住沉重的紫檀桌面站起身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形竟有些摇晃。
“朕身体不适，出去透口气。”
话音未落，他己决然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会客厅的门，背影仓惶而脆弱，带着一种急于逃离巨大痛苦的狼狈。
桑桑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追出去，却被身旁的木映溪轻轻按住了手臂。
“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木映溪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叹息，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身影。
“这真相太痛了。稍后你再去看他。”
门扉在浮生凉身后合拢的瞬间，仿佛也抽走了他最后支撑的力气。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门框滑落，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积蓄己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摇曳的灯笼光影和沉沉的夜色。
他抬手死死捂住嘴，试图堵住喉间那几乎要冲破而出的悲鸣，却只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原来如此。
原来害死妹妹的，从来不是什么司家，不是司维舟，更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男宠。
他恨错了人。
他处心积虑报复的对象，竟全是无辜的靶子。
那夺走妹妹如花生命、掐灭她所有可能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是他这个本该保护她、疼爱她的兄长。
妹妹浮生白，她本该拥有最明媚的大好年华，像春日枝头最娇艳的花朵，在阳光下恣意绽放。
她聪慧远胜于己，若身为帝王，或许能将这江山治理得比他更好。
可就是这样一个璀璨夺目的生命，为了他，甘愿放弃了一切。
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未来，将那本应属于她的漫长岁月，化作了支撑他残破生命的薪柴。
十二岁那场落水，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连太医也诊不出所以然。
唯有她。
唯有当时才九岁的妹妹，那双清澈的眼睛，竟看穿了他魂魄离体的真相。
无人知晓，小小的她是如何独自承受着这份洞悉至亲濒死的恐惧与无助。
更无人能想象，从森严的珈蓝皇宫到远在郊野的霜华寺，那漫长的路途，她是怎样咬着牙，一步步、一步步地徒步走完的？
风雪？
烈日？
脚底的水泡？
内心的绝望？
那该是怎样的煎熬。
浮生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碾碎。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额头抵着膝盖，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束缚，化作撕心裂肺的悲恸，在寂静的苗寨夜色中回荡。
泪水浸湿了衣襟，身体因剧烈的抽噎而蜷缩成一团，几乎喘不过气来。
妹妹那苍白而温柔的笑脸，仿佛就在眼前，无声地诉说着牺牲，也无声地拷问着他的灵魂。
她不是死于难产，她是为他而死。
是他，亲手将妹妹推向了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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